狄公官轎又抬向梁大器府宅。梁大器的親《大唐狄公案》湖濱案-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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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狄公案 - 湖濱案-第八章

大唐狄公案

湖濱案-第八章

狄公官轎又抬向梁大器府宅。

梁大器的親侄梁貽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簷大門樓下恭迎狄公。

——這梁貽德是梁府的總管。

年紀約莫二十上下,白淨面一皮,幾無血色,一條長長的臉頰上掛著淡淡的愁容。

狄公下轎,梁貽德迎上前拜揖,口稱:「晚生見禮了。」

遂引狄公進了梁府大門。

一路亭榭台館轉來,若大一個宅園,並不曾見著一個青衣奴婢。

狄公正覺詫異,梁貽德卻開口道:「狄老爺,晚生有一句話告求,少刻見了家伯出來時,幸容略吐衷曲。」

狄公瞥了梁貽德一眼。

見他臉上一一團一愁雲慘霧,似有無窮委屈,便點頭應允。

梁貽德大喜,臉上湧起幾絲緋紅,一對黑眼閃熠出感激的光亮。

「狄老爺,涼軒少候片刻,容小侄引家伯出來敘話。」

說罷一溜煙去了。

涼軒三面臨水,甚是幽雅。

軒外走廊高處懸著一架鸚鵡。

涼軒內牆上掛著四季條屏,久不拂掃,積了厚厚一層灰土。

牆對面欄杆下兩一柄一古舊的楠木靠椅,靠椅中間設一茶几,擺一新月型瓷盆。

盆內一簇白瓷蓮花,當中蓮蕊亭亭凸出,甚是別緻。

五六尾金魚翕忽游一動,十分自在。

狄公伸手去小碟內取了幾顆米一團一正擬撒下,那金魚忽的驚惶亂竄,都四散躲避。

狄公正看得好玩,見梁貽德扶攙著一個鬚眉皤白的老人蹣跚進來涼亭。

一領苧袍套了整個身一子,帕頭遮隱了半邊臉面。

老人的鬍鬚分五綹垂掛胸前,手拄一根龍頭杖。

步履維艱。

(皤:讀『婆』,義白。

(苧:讀『住』,苧麻,多年生草本植物,一莖一皮含纖維質很多,是紡織工業的重要原料。

(帕頭: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,帕:讀作『福』。

——華生工作室注)

狄公納頭作揖,口稱:「請安。」

梁大器唯唯,嘴角翕動半日,囁嚅道:「老身九十了,行將就木。

狄縣令枉駕垂顧,敢宣謝忱。」

狄公見他臉面微仰,閉著雙眼,果是一副老態龍鍾模樣。

「梁老宗伯拜揖,下官今日登謁崇階,冒昧造訪,十分擾極。

只因衙裡有幾件小訴訟擺一布不開,意欲仰聆大教,敢望老宗伯開導。」

梁大器半日不吱聲。

狄公抬頭看時,早已睡了,垂涎淋濕了一片肩巾。

不由心中惻隱。

梁貽德道:「家伯半年來常是這個樣子,因怕人恥笑,一直不敢讓他見客。

此刻小侄便去喚過鄒公、鄒一媽一來,叫他們服侍退下休歇。

——不瞞狄老爺,這宅院內也只有這間涼軒與一對老蒼頭,家伯沒讓出。」

狄公不明白,遂隨梁貽德到了他的下處。

梁貽德忙敬坐徹茶。

——這是一間簡陋的書房,看來梁貽德日子並不寬綽。

梁貽德開言道:「狄老爺休看梁府若大一個場面,家伯致仕前還是朝中的右僕射,可算是赫奕世家。

其實內囊早上來了。

狄老爺今日也見了端倪,小侄也不怕恥笑。

——只有一宗家務,十分棘手,不得不暗求老爺指點。」

狄公道:「你只管講來。

恐是清官難斷家務事,我也無能為力。」

梁貽德謝了,乃道:「家伯自半年前犯這個古怪的病症以來,常是一睡過去便三日五日,不思茶飯。

待醒來時,也神態不清,語無倫次。

如此過十日半月便又好了,十分清爽,勝似常人。

老人雖有這個病症在身,自己也曉得。

但他的一應家業田產全都親手掌管,自拿章程,從不讓小侄半點插手。」

狄公道:「老人的心一性一脾氣如此,你也省心則個。

何必要去干預他的帳目。」

「狄老爺有所未知。

倘只是他自個掌管家產,怕人侵奪便也罷了。

兩個月來家伯忽與一個叫萬一帆的牙儈過往甚密,兩人一談就半日,十分投機。

那牙儈系劉飛波薦來,伶牙俐齒,狡黠異常,竟把家伯擺一弄得頭重腳輕,言聽計從。

兩下暗裡簽押了十幾紙契約文字,偷偷藏過,只瞞著我一人。

小侄放心不下,一日偷偷查閱了家伯恆產,乃發覺家伯產業已變賣殆盡,十停去了九停。

——這幾日又見那萬一帆與家伯在畫押,保不定梁氏家業已蕩然無存。

又不見家伯手中現錢進了多少。

乃探知變賣所得金銀,皆由萬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帳戶。

「家伯風中殘燭,顢頇糊塗,受人如此誆騙。

只恐將來產業錢銀兩空,又未見著一紙憑據,為之小侄憂心如焚。

幾次規勸,竟受家伯呵責,道我心存覬覦,再不然便不理不睬,竟自睡去。

小侄赴訴無門,只得來求狄老爺。

只怕這中間有詐,萬一帆可不是善類,誰知他得了如此巨額現銀去放什麼帳戶。

萬一卷席而逃,鑽山過海了,找誰人認帳?」

(顢:讀作『蠻』(陰平聲);頇:讀作『憨』;覬覦:讀作『記魚』。

——華生工作室注)

狄公沒想到梁貽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務來,一時也難以明斷曲直。

遂道:「聽說梁老宗伯的公子見在京師東台左相衙門行走,你何不去一紙書信實情相告。」

梁貽德面有難色,踧踖不安。

(踧:讀作『促』;踖:讀作『急』;踧踖:恭敬小心的樣子。

——華生工作室注)

狄公又道:「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紙梁老宗伯折賣家產的契書,可交於本縣,由本縣出面致書京師梁公子,你看如何?」

梁貽德大喜道:「小侄這裡偷偷抄謄了一份契書,原件上有家伯與萬一帆的字跡與押戳。

我見這價目家伯太吃虧,只是買主付的是金錠,令人羨目。」

狄公接過那抄謄的契書一看,果如梁貽德所說,心中不由也生起疑雲。

突然,他又發現梁貽德的字跡竟與那綠筠樓主十分相似,心中不由又一震動。

便問:「你認識江幼璧秀才麼?」

梁貽德一愣:「狄老爺問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?聽說他投南門湖自盡了。

小侄適才方聽人說起,其實並不認得他。」

狄公又問:「你可曾去過楊柳塢?」

梁貽德不悅:「狄老爺將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。

小侄是個讀聖賢書的,豈會花街柳巷行走?再說小侄也沒這許多閒錢。

——只不知狄老爺如何忽的問小侄這個,莫不是聽到什麼捕風捉影的傳聞。」

狄公笑道:「呵,呵,賢侄不必介意。

本縣正為那兩處的官司困擾得心神不寧,又一時判斷不了,見了人都要打聽一下。

賢侄既是不認識江秀才,又不曾去過楊柳塢便是了。

本縣並未聽得有關於賢侄的什麼謠傳。

——本縣這就告辭了。

梁貽德回嗔轉喜,恭恭敬敬一直將狄公送到大門口白玉石階下。

看著狄公官轎去遠了才回進門裡。

狄公回到衙署,洪參軍與喬泰正在內衙等候。

狄公換過官袍,進書齋內抬起一一柄一折扇不停地扇動,一面問洪亮、喬泰兩人有何收穫。

「老爺,喬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獲。」

「果有收穫。

喬泰,快快與我講來。」

喬泰稟述:「我與馬榮弟將江宅裡外都暗中搜尋過一遍,並不曾見著老爺說的那個黑影,也未見有生人潛來菜園勾當。

一毛一福並無蹊蹺行跡,江宅雇他為江秀才婚事打制幾件傢俱,夜裡便睡在奴僕的房一中。

婚筵那夜,他酒足肉飽,很早便睡了。

翌日乃知新一娘一死了,閤家惶惑。

一毛一福好奇,還呆了半日,直至江文璋尋兒子一無所獲回家後,才背著工具箱離開江宅。

——後據江宅一奴僕說,他親見一毛一福與那個送黑一絲絛來的漁翁在街上搭過話。

——一毛一福在江宅三日,並不曾與主人說過一句話,匠工活計全由管家指派。

最後也是管家付的工銀。」

狄公點了點頭,示意喬泰再講下去。

「午膳後,我偶爾翻閱江文璋藏書,見有一冊騎射的圖冊,畫得一精一美,我忍不住看了半日。

待要放入書櫥時,卻見後檔有一冊薄薄的小書,封皮上寫著《妙棄搜錄》四字,認得是棋譜,便一抽一出翻閱。

誰知末一頁的圖像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。

——老爺,你道巧也不巧。」

狄公大喜:「你將那冊小書拿來了?」

「沒有。

老爺,我怕江文璋這酸腐老頭生疑心。

我留馬榮弟在那邊。

自己便去孔廟對面那家書肆找尋。

掌櫃問了書名,很快便拿出一冊來。

果與江文璋那冊一樣,末一頁便是那幅殘局棋譜。

「我大喜過望,一面付了書款,一面問這《妙弈搜錄》的來由。

據那掌櫃說,這冊棋譜系七十年前韓隱士所纂編。

這韓隱士不是別人正是韓詠南的曾祖,大名喚作韓琦父。

他雖在朝中做官,卻是個隱逸中人,一生以棋琴為伴。

我又問那末頁殘局,說是七十年來誰也沒能解破。」

說罷從袖中一抽一出那冊棋譜呈與狄公。

狄公逐頁看去,翻到最末一頁,歎道:「果然一樣。」

又細讀序跋,不由擊節讚賞起韓隱土的名節高格。

「杏花那頁殘局果是從這冊《妙弈搜錄》中撕下,不過,七十年前搜錄的這局棋與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?與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險陰謀又有何干?」

洪參軍、喬泰默然無對。

狄公小心將棋譜納入一抽一屜。

又問洪參軍可曾聽得有關劉飛波的議論。

洪參軍道:「劉宅的鄰里都稱劉飛波是個禮義君子,惠一愛一近仁,頗有清聲。

他的一個轎夫卻說這個劉飛波能神出鬼沒,似有分身之術,家僕幾回被他戲一弄得莫名其妙。

一日那家僕親見劉飛波在書齋唸書,待有事進去稟報,卻不見影蹤。

一時懵懂了,便四處尋找,卻見劉飛波他好好地在花園內籐椅上躺著打鼾。

家僕驚異,便叫『有鬼』、反被劉飛波斥罵,險些被逐。」

狄公笑了:「想是那家僕真的見鬼了。

青天白日,眾目睽睽,哪裡有什麼分身術?對了,洪亮,我今日也有一獲。

你道綠筠樓主是誰?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貽德,一個心懷慼慼,假裝正經的年輕後生。」

說著從袖中拿出那頁梁貽德親筆抄謄的契約,平鋪在書案上。

洪參軍、喬泰上前辨認了,噴噴驚歎:「果與綠筠樓主一樣。」

唯狄公自己看著看著,心中卻呼「有詐」。

「不!適間在梁府我倉促間斷定這梁貽德即是綠綠筠主,此刻我細細辨來,又覺不然。

——這兩種筆跡形態十分相似,但神氣不類,功力也異,未必是出自一手。

但這梁貽德老大未婚,子然一人,又是世家名門之後,豈沒好姻緣相湊?再,梁府若大宅園,由他一人掌管,他的下處又別有門戶進出,十分僻靜,最與杏花形跡相符。

——杏花每半日來與他廝會一回,日落離去。

平日只是互通尺素,魚雁傳情,傾吐衷腸。」

喬泰道:「即便杏花的情一人就是梁貽德,昨夜花艇遊湖,他又沒赴筵,恐與杏花的死牽扯不上。」

狄公憬悟,長吁一聲道:「這事且慢理論,正要計較長策哩。

眼下我真被這連接而來的怪事弄糊塗了——天知道這個綠筠樓主是誰,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殘棋與城中隱而欲發的罪惡陰謀有何瓜連,天知道月娥的一屍一身怎的被人偷換過變作了一毛一福,天知道殺一毛一福的兇手又是誰。

——我要好好歇一歇,理一理胸中一一團一亂麻。

你們也各自回衙捨歇一歇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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