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子初年柳陌游,玉堂一見便綢繆;黃金數萬皆消費,紅粉雙《今古奇觀》五 玉堂春落難逢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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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古奇觀 - 五 玉堂春落難逢夫

今古奇觀

五 玉堂春落難逢夫

公子初年柳陌游,玉堂一見便綢繆;

黃金數萬皆消費,紅粉雙眸枉淚流。

財貨拐,僕駒休,犯法洪同獄內囚;

按臨驄馬冤愆脫,百歲姻緣到白頭。

話說正德年間,南京金陵城有一人,姓王名瓊,別號思竹,中乙丑科進士,累官至禮部尚書。

因劉瑾擅權,劾了一本,聖旨發回原籍。

不敢稽留,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。

王十爺暗想有幾兩俸銀,都借在他人名下,一時取討不及。

況長子南京中書,次子時當大比,躊躇半晌,乃呼公子三官前來。

那三官雙名景隆,字順卿,年方一十七歲。

生得眉目清新,丰姿俊雅,讀書一目十行,舉筆即便成文,原是個風十流才子。

王十爺十愛十惜勝如心頭之氣,掌上之珍。

當下王十爺喚之吩咐道:「我留你在此讀書,叫王定討帳,銀子完日,作速回家,免父母牽掛。

我把這裡帳目,都留與你。」

叫王定過來:「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,不許你引十誘他十胡十行亂為。

吾若知道,罪責非小。」

王定叩頭說:「小人不敢。」

次日收拾起程,王定與公子送別,轉到北京,另尋寓所安下。

公子謹依父命,在寓讀書。

王定討帳。

不覺三月有餘,三萬銀帳,都收完了。

公子把底帳扣算,分厘不欠。

吩咐王定,選日起身。

公子說:

「王定,我們事體俱已完了,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閒耍片時,來日起身。」

王定遂即鎖了房門,吩咐主人家用心看著牲口。

房主說:「放心,小人知道。」

二人離了寓所,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。

但見:

人煙湊集,車馬喧闐。

人煙湊集,合四山五嶽之音;車馬喧闐,盡六部九卿之輩。

做買做賣,總四方土產奇珍;閒蕩閒遊,靠萬歲太平洪福。

處處十胡十同鋪錦繡,家家杯斝醉笙歌。

公子喜之不盡。

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,各拿琵琶弦子,歡樂飲酒。

公子道:「王定,好熱鬧去處!」王定說:「三叔,這等熱鬧,你還沒到那熱鬧處去哩!」二人前至東華門,公子睜眼觀看,好錦繡景致。

只見門彩金鳳,柱盤金龍。

王定道:「三叔,好麼?」

公子說:「真個好所在!」又走在前面去,問王定:「這是那裡?」

王定說:「這是紫金城。」

公子往裡一視,只見城內瑞氣騰騰,紅光閃閃。

看了一會兒,果然富貴無過於帝王,歎息不已。

離了東華門往前,又走多時,到一個所在,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,衣服整齊。

公子便問:「王定,此是何處?」

王定道:「此是酒店。」

乃與王定進到酒樓上。

公子坐下,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,內中一席有兩個女子,坐著同飲。

公子看那女子,人物清楚,比門前站的,更勝幾分。

公子正看中間,酒保將酒來,公子便問:「此女是那裡來的?」

酒保說:「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、翠紅。」

三官道:

「生得清氣。」

酒保說:「這等就說標緻;他家裡還有一粉十頭,排行三姐,號玉堂春,有十二分顏色。

鴇兒索價太高,還未梳櫳。」

公子聽說留心。

叫王定還了酒錢,下樓去,說:「王定,我與你春院十胡十同走走。」

王定道:「三叔不可去,老爺知道怎了!」公子說:「不妨,看一看就回。」

乃走至本司院門首,果然是:

花街柳巷,繡閣朱樓。

家家品竹彈絲,處處調脂弄粉。

黃金買笑,無非公子王孫;紅袖邀歡,都是嬌姿麗色。

正疑香霧彌天靄,忽聽歌聲別院嬌。

總然道學也迷十魂,任是真僧須破戒。

公子看得眼花撩十亂,心內躊躇,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。

正思中間,有個賣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來,公子便問;「那是一秤金的門?」

金哥說:「大叔莫不是要耍?我引你去。」

王定便道:「我家相公不嫖,莫錯認了。」

公子說:「但求一見。」

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。

老鴇慌忙出來迎接,請進待茶。

王定見老鴇留茶,心下慌張,說:「三叔可回去吧!」老鴇聽說,問道:「這位何人?」

公子說:「是小價。」

鴇子道:「大哥,你也進來喫茶去,怎麼這等小器?」

公子道:「休要聽他。」

跟著老鴇往裡就走。

王定道:「三叔不要進去,俺老爺知道,可不干我事。」

在後邊自言自語。

公子那裡聽他,竟到了裡面坐下。

老鴇叫丫頭看茶。

茶罷,老鴇便問:「客官貴姓?」

公子道:

「學生姓王,家父是禮部正堂。」

老鴇聽說拜道:「不知貴公子,失瞻休罪。」

公子道:「不礙,休要計較。

久聞令十愛十玉堂春大名,特來相訪。」

老鴇道:「昨有一位客官,要梳櫳小女,送一百兩財禮,不曾許他。」

公子道:「一百兩財禮小哉!學生不敢誇大話,除了當今皇上,往下也數家父。

就是家祖,也做過侍郎。」

老鴇聽說,心中暗喜,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。

翠紅去不多時,回話道:「三姐身十子不健,辭了吧!」老鴇起身帶笑說:「小女從幼養嬌了,直待老婢自去喚他。」

王定在旁喉急,又說:「他不出來就罷了,莫又去喚。」

老鴇不聽其言,走進房十中,叫:「三姐,我的兒,你時運到了,今有王尚書的公子,特慕你而來。」

玉堂春低頭不語。

懂得那鴇兒便叫:「我兒,王公子好個標緻人物,年紀不上十六七歲,囊中廣有金銀。

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兒,不但名聲好聽,也夠你一世受用。」

玉姐聽說,即時打扮,來見公子。

臨行,老鴇又說:「我兒,用心奉承,不要怠慢他。」

玉姐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

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:

鬢挽烏雲,眉彎新月。

肌凝瑞雪,臉襯朝霞。

袖中玉筍尖尖,裙下金蓮窄十窄。

雅淡梳妝偏有韻,不施脂粉自多姿。

便數盡滿院名姝,總輸他十分春十色。

玉姐偷看公子,眉清目秀,面白唇紅,身段風十流,衣裳清楚,心中也是暗喜。

當下玉姐拜了公子。

老鴇就說:「此非貴客坐處,請到書房小敘。」

公子相讓,進入書房,果然收拾得十精十致,明窗淨幾,古畫古爐。

公子卻無心細看,一心只對著玉姐。

鴇兒幫襯,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,吩咐丫鬟擺酒。

王定聽見擺酒,一發著忙,連聲催促三叔回去。

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:「請這大哥到房裡吃酒。」

翠香、翠紅道:

「姐夫請進房裡,我和你吃盅喜酒。」

王定本不肯去,被翠紅二人,拖拖拽拽扯進去坐了。

甜言美語,勸了幾杯酒。

初時還是勉強,以後吃得熱鬧,連王定也忘懷了,索十性十放落了心,且偷快樂。

正飲酒中間,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。

王定忙到書房,只見杯盤羅列,本司自有答應樂人,奏動樂器。

公子開懷樂飲。

王定走近身邊,公子附耳低言:「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,四匹尺頭,再帶散碎銀二十兩,到這裡來。」

王定道:「三叔要這許多銀子何用?」

公子道:「不要你閒管。」

王定沒奈何,只得到下處,開了皮箱,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,並尺頭、碎銀,再到本司院,說:「三叔有了。」

公子看也不看,都教送與鴇兒,說:「銀兩、尺頭,權為令十愛十初會之禮;這二十兩碎銀,把做賞人雜用。」

王定只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,用許多銀子。

聽說只當初會之禮,嚇得舌頭吐出三寸。

卻說鴇兒一見許多東西,就叫丫頭轉過一張空桌。

王定將銀子、尺頭放在桌上,鴇兒假意謙讓一回,叫玉姐:「我兒,拜謝了公子。」

又說:

「今日是王公子,明日就是王姐夫了。」

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。

「小女房十中還備得小酌,請公子開懷暢飲。」

公子與玉姐肉手相攙,同至香房,只見圍屏小桌,果品珍饈,俱已擺設完備。

公子上坐,鴇兒自彈弦子,玉堂春清唱侑酒,弄得三官骨鬆筋癢,神蕩魂迷。

王定見天色晚了,不見三官動身,連催了幾次。

丫頭受鴇兒之命,不與他傳,王定又不得進房,等了一個黃昏,翠紅要留他宿歇,王定不肯,自回下處去了。

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。

玉堂春慇勤伏侍公子上十十床十,解十衣就寢,不在話下。

天明,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,自進香房,叫一聲:「王姐夫,可喜可喜。」

丫頭、小廝都來磕頭。

公子吩咐王定每人賞銀一兩。

翠香、翠紅各賞衣服一套,折釵銀三兩。

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,見他撒漫使錢,有不然之色。

公子暗想:

「在這十奴十才手裡討針線,好不爽十利,索十性十將皮箱搬到院裡,自家便當。」

鴇兒見皮箱來了,愈加奉承。

真個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不覺住了一個多月。

老鴇要生心科派,設一大席酒,搬戲演樂,專請三官、玉姐二人赴席。

鴇子舉杯敬公子說:「王姐夫,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,地久天長,凡家中事務,望乞扶持。」

那三官心裡只怕鴇子心裡不自在,看那銀子猶如糞土,憑老鴇說謊,欠下許多債負,都替他還。

又打若干首飾酒器,做若乾衣服,又許他改造房子。

又造百花樓一座,與玉堂春做臥房。

隨其科派,件件許了。

正是:

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

急得家人王定手足無措,三回五次,催他回去。

三官初時含糊答應,以後十逼十急了,反將王定痛罵。

王定沒奈何,只得倒求玉姐勸他。

玉姐素知虔婆利害,也來苦勸公子,道:

「『人無千日好,花有幾日紅?』你一日無錢,他翻了臉來,就不認得你。」

三官此時手內還有錢鈔,那裡信他這話。

王定暗想:「心十愛十的人還不聽他,我勸他則甚?」

又想:「老爺若知此事,如何了得!不如回家報與老爺知道,憑他怎麼裁處,與我無干。」

王定乃對三官說:「我在北京無用,先回去吧!」三官正厭王定多管,巴不得他開身,說:「王定,你去時,我與你十兩盤費,你到家中稟老爺,只說帳未完,三叔先使我來問安。」

玉姐也送五兩,鴇子也送五兩。

王定拜別三官而去。

正是:

各人自掃門前雪,莫管他家瓦上霜。

且說三官被酒色迷住,不想回家。

光十陰十似箭,不覺一年。

亡八、十婬十婦,終日科派。

莫說上頭,做生,討粉十頭,買丫鬟,連亡八的壽壙都打得到。

三官手內財空。

亡八一見無錢,凡事疏淡,不照常答應奉承。

又住了半月,一家大小作鬧起來。

老鴇對玉姐說:「『有錢便是本司院,無錢便是養濟院』。

王公子沒錢了,還留在此做甚!那曾見本司院舉了節婦,你卻呆守那窮鬼做甚!」玉姐聽說,只當耳邊之風。

一日三官下樓往外去了,丫頭來報與鴇子。

鴇子叫玉堂春下來:「我問你,幾時打發王三起身?」

玉姐見話不投機,復身向樓上便走。

鴇子隨即跟上樓來,說:「十奴十才,不理我麼?」

玉姐說:「你們這等沒天理,王公子三萬兩銀子,俱送在我家。

若不是他時,我家東也欠債,西也欠債,焉有今日這等足用?」

鴇子怒發,一頭撞去,高叫:「三兒打十娘十哩!」亡八聽見,不分是非,便拿了皮鞭,趕上樓來,將玉姐撐跌在樓上,舉鞭亂打。

打得髻偏發亂,血淚十十交十十流。

且說三官在午門外,與朋友相敘,忽然面熱肉顫,心下懷疑,即辭歸,逕走上百花樓。

看見玉姐如此模樣,心如刀割,慌忙撫十摩,問其緣故。

玉姐睜開雙眼,看見三官,強把十精十神掙著,說:「俺的家務事,與你無干!」三官說:「冤家,你為我受打,還說無干?明日辭去,免得累你受苦!」玉姐說:

「哥哥,當初勸你回去,你卻不依我。

如今孤身在此,盤纏又無,三千餘里,怎生去得?我如何放得心?你若不能還鄉,流落在外,又不如忍氣且住幾日。」

三官聽說,悶倒在地。

玉姐近前抱住公子,說:「哥哥,你今後休要下樓去,看那亡八、十婬十婦怎麼樣行來?」

三官說:「欲待回家,難見父母兄嫂;待不去,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熱語。

我又捨不得你;待住,那亡八、十婬十婦只管打你。」

玉姐說:「哥哥,打不打你休管他,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婦夫妻,你豈可一旦別了我!」看看天色又晚,房十中往常時丫頭秉燈上來,今日火也不與了。

玉姐見三官痛傷,用手扯到十床十上睡了。

一遞一聲長吁短氣。

三官與玉姐說:

「不如我去吧!再接有錢的客官,省你受氣。」

玉姐說:「哥哥,那亡八、十婬十女,任他打我,你好歹休要起身。

哥哥在時,十奴十命在,你真個要去,我只一死。」

二人直哭到天明。

起來,無人與他碗水。

玉姐叫丫頭:「拿盅茶來與你姐夫吃。」

鴇子聽見,高聲大罵:「大膽十奴十才,少打。

叫小三自家來取。」

那丫頭、小廝都不敢來。

玉姐無奈,只得自己下樓,到廚下,盛碗飯,淚滴滴自拿上樓去。

說:「哥哥,你吃飯來。」

公子才要吃,又聽得下邊罵,待不吃,玉姐又勸。

公子方才吃得一口,那十婬十女在樓下說:「小三,大膽十奴十才,那有『巧媳婦做出無米粥』?」

三官分明聽得他話,只索隱忍。

正是:

囊中有物十精十神旺,手內無錢面目慚。

卻說亡八惱恨玉姐,待要打他,倘或打傷了,難教他掙錢;待不打他,他又戀著王小三。

十分十逼十的小三極了,他是個酒色迷了的人,一時他尋個自盡,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,那時把泥做也不幹。

左思右算,無計可施。

鴇子說:「我自有妙法,叫他離咱門去。

明日是你妹十子的生日,如此如此,喚做『倒房計』。」

亡八說:「倒也好。」

鴇子叫丫頭樓上問:「姐夫吃了飯還沒有?」

鴇子上樓來說:「休怪!俺家務事,與姐夫不相干。」

又照常擺上了酒。

吃酒中間,老鴇忙陪笑道:

「三姐,明日是你姑十娘十生日,你可稟王姐夫,封上人情,送去與他。」

玉姐當晚封下禮物。

第二日清晨,老鴇說:「王姐夫早起來,趁涼可送人情到姑十娘十家去。」

大小都離司院。

將半里,老鴇故意吃了一驚,說:「王姐夫,我忘了鎖門,你回去把門鎖上。」

公子不知鴇子用計,回來鎖門不提。

且說亡八從那小巷轉過來,叫:「三姐,頭上掉了簪子。」

哄的玉姐回頭,那亡八把頭口打了兩鞭,順小巷流水出城去了。

三官回院,鎖了房門,忙往外趕著。

不見玉姐,遇著一夥人,公子躬身便問:「列位曾見一起男十女,往那裡去了?」

那夥人不是好人,卻是短路的。

見三官衣服齊整,心生一計,說:

「才往蘆葦西邊去了。」

三官說:「多謝列位。」

公子往蘆葦裡就走。

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裡去了,即忙走在前面等著。

三官至近,跳起來喝一聲,卻去扯住三官,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,拿繩子捆在地上。

三官手足難掙,昏昏沉沉,捱到天明,還只想了玉堂春,說:「姐姐,你不知在何處去,那知我在此受苦!」

不說公子有難,且說亡八、十婬十婦拐著玉姐,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,野店安下。

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,路上牽掛三官,淚不停滴。

再說三官在蘆葦裡,口口聲聲叫救命。

許多鄉老近前看見,把公子解了繩子,就問:「你是那裡人?」

三官害羞,不說是公子,也不說嫖玉堂春。

渾身上下又無衣服,眼中掉淚說:「列位大叔,小人是河南人,來此小買賣,不幸遇著歹人,將一身衣服盡剝去了,盤費一文也無。」

眾人見公子年少,捨了幾件衣服與他,又與了他一頂帽子。

三官謝了眾人,拾起破衣穿了,拿破帽子戴了。

又不見玉姐,又沒了一個錢,還進北京來,順著房簷,低著頭,從早至黑,水也沒得口。

三官餓的眼黃,到天晚尋宿,又沒人家下他。

有人說:「想你這個模樣子,誰家下你?你如今可到總鋪門口去,有覓人打梆子,早晚勤謹,可以度日。」

三官徑至總鋪門首,只見一個地方來僱人打更。

三官向前叫:「大叔,我打頭更。」

地方便問:

「你姓什麼?」

公子說:「我是王小三。」

地方說:「你打二更吧!

失了更,短了籌,不與你錢,還要打哩!」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,貪睡了,晚間把更失了,地方罵:「小三,你這狗骨頭,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,快著走。」

三官自思無路,乃到孤老院裡去存身。

正是:

一般院子裡,苦樂不相同。

卻說那亡八、鴇子說:「咱來了一個月,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,咱們回去吧。」

收拾行李,回到本司院。

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,寢食俱廢。

鴇子上樓來,苦苦勸說:「我的兒,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,你還想他怎麼?北京城內多少王孫公子,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,你可知道我的十性十子,自討分曉,我再不說你了。」

說罷自去了。

玉姐淚如雨滴,想王順卿手內無半文錢,不知怎生去了?「你要去時,也通個信息,免使我蘇三常常掛牽。

不知何日才得與你相見?」

不說玉姐想公子。

卻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。

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,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。

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,都用著他。

一日往孤老院過,忽然看見公子,嚇了一跳,上前扯住,叫:「三叔,你怎麼這等模樣?」

三官從頭說了一遍。

王銀匠說:「自古狠心亡八!三叔,你今到寒家,清茶淡飯,暫住幾日。

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。」

三官聽說大喜,隨跟至王匠家中。

王匠敬他是個尚書公子,盡禮管待,也住了半月有餘。

他媳婦見短,不見尚書家來接,只道丈夫說謊,乘著丈夫上街,便發說話:「自家一窩子男十女,那有閒飯養他人!好意留吃幾口,各人要自達時務,終不然在此養老送終。」

三官受氣不過,低著頭,順著房簷往外出來,信步而行。

走至關王廟,猛省關聖最靈,何不訴他?乃進廟,跪於神前,訴以亡八、鴇兒負心之事。

拜禱良久,起來閒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。

卻說廟門外街上,有一個小伙兒叫云:「本京瓜子,一分一桶;高郵鴨蛋,半分一個。」

此人是誰?是賣瓜子的金哥。

金哥說道:「原來是年景消疏,買賣不濟。

當時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時,一時照顧二百錢瓜子,轉的來,我父母吃不了。

自從三叔回家去了,如今誰買這物?二三日不曾發市,怎麼過?

我到廟裡歇歇再走。」

金哥進廟裡來,把盤子放在供桌上,跪下磕頭。

三官卻認得是金哥,無顏見他,雙手掩面,坐於門限側邊。

金哥磕了頭,起來,也來門限坐下。

三官只道金哥出廟去了。

放下手來,卻被金哥認出,說:「三叔!你怎麼在這裡?」

三官含羞帶淚,將前事道了一遍。

金哥說:「三叔休哭,我請你吃些飯。」

三官說:「我得了飯。」

金哥又問:「你這兩日,沒見你三嬸來?」

三官說:「久不相見了!金哥,我煩你到本司院秘密的與三嬸說,我如今這等窮,看他怎麼說?

回來復我。」

金哥應允,端起盤,往外就走。

三官又說:「你到那裡看風色,他若想我,你便提我在這裡如此。

若無真心疼我,你便休話,也來回我。

他這人家,有錢的另一樣待,無錢的另一樣待。」

金哥說:「我知道。」

辭了三官,往院裡來,在於樓外邊立著。

說那玉姐手托香十腮,將汗巾拭淚,聲聲只叫:「王順卿,我的哥哥!你不知在那裡去了?」

金哥說:「呀!真個想三叔哩!」咳嗽一聲,玉姐聽見,問:「外邊是誰?」

金哥上樓來,說:「是我。

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!」玉姐眼中掉淚,說:

「金哥,縱有羊羔美酒,吃不下,那有心緒磕瓜仁!」金哥說:

「三嬸,你這兩日怎麼淡了?」

玉姐不理。

金哥又問:「你想三叔,還想誰?你對我說。

我與你接去。」

玉姐說:「我自三叔去後,朝朝思想,那裡又有誰來?我曾記得一輩古人。」

金哥說:「是誰?」

玉姐說:「昔有個亞仙女,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,去打蓮花落。

後來收心勤讀詩書,一舉成名。

那亞仙風月場中顯大名。

我常懷亞仙之心,怎得三叔他家鄭元和方好。」

金哥聽說,口中不語,心內自思:「王三倒也與鄭元和相像了,雖不打蓮花落,也在孤老院討飯吃。」

金哥乃低低把三嬸叫了一聲,說:「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,叫我秘密的報與你,濟他些盤費,好上南京。」

玉姐嚇了一驚,「金哥休要哄我。」

金哥說:「三嬸,你不信,跟我到廟中看看去。」

玉姐說:「這裡到廟中有多少遠?」

金哥說:「這裡到廟中有三里地。」

玉姐說:

「怎麼敢去?」

又問:「三叔還有甚話?」

金哥說:「只是少銀錢使用,並沒甚話。」

玉姐說:「你去對三叔說:『十五日在廟裡等我。

』」金哥去廟裡回復三官,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,「倘若他家不留你,就到我家裡去。」

幸得王匠回家,又留住了公子不提。

卻說老鴇又問:「三姐!你這兩日不吃飯,還是想著王三哩!你想他,他不想你。

我兒好癡,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,你也新鮮些。」

玉姐說:「十娘十!我心裡一件事不得停當。」

鴇子說:「你有甚麼事?」

玉姐說;「我當初要王三的銀子,黑夜與他說話,指著城隍爺爺說誓。

如今等我還了願,就接別人。」

老鴇問:「幾時去還願?」

玉姐道:「十五日去吧!」老鴇甚喜。

預先備下香燭紙馬。

等到十五日,天未明,就叫丫頭起來:

「你與姐姐燒下水洗臉。」

玉姐也懷心,起來梳洗,收拾私房銀兩,並釵釧首飾之類,叫丫頭拿著紙馬,逕往城隍廟裡去。

進得廟來,天還未明,不見三官在那裡。

那曉得三官卻躲在東廊下相等,先已看見玉姐,咳嗽一聲。

玉姐就知,叫丫頭燒了紙馬,「你先去,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。」

玉姐叫了丫頭轉身,逕來東廊下尋三官。

三官見了玉姐,羞面通紅。

玉姐叫十聲:「哥哥王順卿,怎麼這等模樣?」

兩下抱頭而哭。

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東西,付與三官,叫他置辦衣帽,買騾子,再到院裡來,「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,休負十奴十言。」

二人含淚各別。

玉姐回至家中,鴇子見了,欣喜不勝。

說:「我兒還了願了?」

玉姐說:「我還了願,發下新願。」

鴇子說:「我兒,你發下甚麼新願?」

玉姐說:「我要再接王三,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,天火燒了。」

鴇子說:「我兒這願,忒發得重了些。」

從此歡天喜地不提。

且說三官回到王匠家,將二百兩東西遞與王匠。

王匠大喜,隨即到了市上,買了一身衲帛衣服,粉底皂靴,絨襪,瓦欏帽子,青絲絛,真川扇,皮箱,騾馬,辦得齊整。

把磚頭瓦片,用布包裹,假充銀兩,放在皮箱裡面。

收拾打扮停當,雇了兩個小廝跟隨,就要起身。

王匠說:「三叔!略停片時,小子置一杯酒餞行。」

公子說:「不勞如此,多蒙厚十愛十,異日須來報恩。」

三官遂上馬而去。

妝成圈套入十胡十同,鴇子焉能不強從;

虧殺玉堂垂念永,固知紅粉亦英雄。

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,逕至春院門首。

只見幾個小樂工,都在門首說話。

忽然看見三官氣像一新,嚇了一跳。

飛風報與老鴇。

老鴇聽說,半晌不言:「這等事怎麼處!向日三姐說:『他是宦家公子,金銀無數。

』我卻不信,逐他出門去了。

今日倒帶有金銀,好不惶恐人也!」左思右想,老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,說:「姐夫從何而至?」

一手扯住馬頭。

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,就要行,說:「我夥計都在船中等我。」

老鴇陪笑道:「姐夫好狠心也。

就是寺破僧丑,也看佛面,縱然要去,你也看看玉堂春。」

公子道:「向日那幾兩銀子值甚的?

學生豈肯放在心上!我今皮箱內,現有五萬兩銀子,還有幾船貨物,夥計也有數十人。

有王定看守在那裡。」

鴇子一發不肯放手了。

公子恐怕掣脫了,將機就機,進到院門坐下。

鴇兒吩咐廚下忙擺酒席接風。

三官茶罷,就要走,故意攦出兩錠銀子來,都是五兩頭細絲。

三官撿起,袖而藏之。

鴇子又說:「我到了姑十娘十家,酒也不曾吃,就問你,說你往東去了。

尋不見你,尋了一個多月。

俺才回家。」

公子乘機便說:「虧你好心,我那時也尋不見你。

王定來接我,我就回家去了。

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,所以急急而來。」

老鴇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。

丫頭一路笑上樓來,玉姐已知公子到了。

故意說:「十奴十才笑甚麼?」

丫頭說:「王姐夫又來了。」

玉姐故意嚇了一跳,說:

「你不要哄我!」不肯下樓。

老鴇慌忙自來。

玉姐故意回臉往裡睡。

鴇子說:「我的親兒!王姐夫來了,你不知道麼?」

玉姐也不語,連問了四五聲,只不答應。

老鴇一時待要罵,又用著他。

扯一把椅子拿過來,一直坐下,長吁了一聲氣。

玉姐見他這模樣,故意回過頭起來,雙膝跪在樓上,說:「十媽十媽十!

今日饒我這頓打。」

老鴇忙扯起來說:「我兒!你還不知道,王姐夫又來了。

拿有五萬兩花銀,船上又有貨物並夥計數十人,比前加倍。

你可去見他,好心奉承。」

王姐道:「發下新願了,我不去接他。」

鴇子道:「我兒!發願只當取笑。」

一手挽玉姐下樓來,半路就叫:「王姐夫,三姐來了。」

三官見了玉姐,冷冷的作了一揖,全不十溫十十存。

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,斟上一盅,深深萬福,遞與王姐夫:「權當老身不是。

可念三姐之情,休走別家,教人說話。」

三官微微冷笑,叫十聲:「十媽十媽十,還是我的不是。」

老鴇慇勤勸酒,公子吃了幾杯,叫十聲多擾,十抽十身就走。

翠紅一把扯住,叫:「玉姐,與俺姐夫陪個笑臉。」

老鴇說:「王姐夫,你忒做絕了;丫頭把門頂了,休放你姐夫出去。」

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。

就在樓下重設酒席,笙琴細樂,又來奉承。

吃了半更,老鴇說:「我先去了,讓你夫妻二人敘話。」

三官、玉姐正中其意,攜手登樓。

如同久旱逢甘雨,好似他鄉遇故知。

二人一晚敘話,正是「歡娛嫌夜短,寂寞恨更長」。

不覺鼓行四更,公子爬將起來,說:「姐姐!我走吧!」玉姐說;

「哥哥!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,只是留君千日,終須一別。

今番作急回家,再休惹閒花野草。

見了二親,用意攻書。

倘或成名,也爭得這一口氣。」

玉姐難捨王公子,公子留戀玉堂春。

玉姐說:「哥哥,你到家,只怕娶了家小,不念我。」

三官說:

「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,我再來也無益了。」

玉姐說:「你指著聖賢爺說了誓願。」

兩人雙膝跪下。

公子說:「我若南京再娶家小,五黃六月害病死了我。」

玉姐說:「蘇三再若接別人,鐵鎖長枷永不出世。」

就將鏡子拆開,各執一半,日後為記。

玉姐說:「你敗了三萬兩銀子,空手而回,我將金銀首飾器皿,都與你拿去吧。」

三官說:「亡八、十婬十婦知道時,你怎打發他?」

玉姐說:「你莫管我,我自有主意。」

玉姐收拾完備,輕輕的開了樓門,送公子出去了。

天明,鴇兒起來,叫丫頭燒下洗臉水,承下淨口茶,「看你姐夫醒了時,送上樓去。

問他要吃甚麼?我好做去。

若是還睡,休驚醒他。」

丫頭走上樓去,見擺設的器皿都沒了。

梳樁匣也出空了,撇在一邊。

揭開帳子,十床十上空了半邊。

跑下樓,叫:「十媽十媽十罷了!」鴇子說:「十奴十才!慌甚麼?驚著你姐夫。」

丫頭說:「還有甚麼姐夫?不知那裡去了。

俺姐姐回臉往裡睡著。」

老鴇聽說,大驚,看小廝、騾腳都去了。

連忙走上樓來,喜得皮箱還在。

打開看時,都是個磚頭瓦片。

鴇兒便罵:「十奴十才!王三那裡去了?我就打死你!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?」

玉姐說:「我發過新願了,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。」

鴇子說:

「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十夜說話,一定曉得他去處。」

亡八就去取皮鞭,玉姐拿個首帕,將頭紮了。

口裡說:「待我尋王三還你。」

忙下樓來,往外就走。

鴇子、樂工恐怕走了,隨後趕來。

玉姐行至大街上,高聲叫屈:「圖財殺命!」只見地方都來了。

鴇子說:「十奴十才,他倒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,你還放刁!」亡八說:「由他,咱到家裡算帳。」

玉姐說:「不要說嘴,咱往那裡去,那是我家?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,恁家裡是公侯宰相,朝郎駙馬,你那裡的金銀器皿?萬務要評個理。

一個行院人家,至輕至賤,那有甚麼大頭面,戴往那裡去坐席?王尚書公子在我家,費了三萬銀子,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。

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,又去哄到家裡,圖謀了他行李。

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?列位做個證見。」

說得鴇子無言可答。

亡八說:

「你叫王三拐去我的東西,你反來圖賴我。」

玉姐捨命,就罵:

「亡八、十婬十婦,你圖財殺人,還要說嘴?現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裡,銀子都拿過了。

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?」

鴇子說:「他那裡有甚麼銀子?都是磚頭瓦片哄人。」

玉姐說:「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,如何今日又說沒有?」

兩下廝鬧。

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,謀命的事未必。

都將好言勸解。

玉姐說:「列位,你既勸我不要到官,也得我罵他幾句,出這口氣。」

眾人說:「憑你罵吧!」玉姐罵道:

你這亡八是餵不飽的狗,鴇子是填不滿的坑。

不肯思量做生理,只是排局騙別人。

奉承儘是天羅網,說話皆是陷人坑。

只圖你家長興旺,那管他人貧不貧。

八百好錢買了我,與你掙了多少銀。

我父叫做周彥亨,大同城裡有名人。

買良為賤該甚罪?興販人口問充軍。

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,圖財殺命罪非輕!你一家萬分無天理,我且說你兩三分。

眾人說:「玉姐,罵得夠了。」

鴇子說:「讓你罵許多時,如今該回去了。」

玉姐說:「要我回去,須立個文書執照與我。」

眾人說:「文書如何寫?」

玉姐說:「要寫『不合買良為娼,及圖財殺命』等話。」

亡八那裡肯寫。

玉姐又叫起屈來。

眾人說:

「買良為娼,也是門戶常事。

那人命事不的實,卻難招認。

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吧!」亡八還不肯。

眾人說:「你莫說別項,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夠買三百個粉十頭了。

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,捨了他吧!」眾人都到酒店裡面,討了一張綿紙,一人念,一人寫,只要亡八、鴇子押花。

玉姐道:「若寫得不公道,我就扯碎了。」

眾人道:「還你停當。」

寫道:

「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,同妻一秤金,向將錢八百文,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,本望接客拿老,奈女不願為娼。

……」

寫到「不願為娼」,玉姐說:「這句就是了。

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。」

亡八道:「三兒!你也拿些公道出來,這一年多費用去了,難道也算?」

眾人道:「只寫二萬吧。」

又寫道:

「……有南京公子王順卿,與女相十愛十,淮得過銀二萬兩,憑眾議作贖身財禮。

今後聽憑玉堂嫁人,並與本戶無干。

立此為照。」

後寫「正德年月日,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」,見人有十餘人。

眾人先押了花,蘇淮只得也押了,一秤金也畫個十字。

玉姐收訖。

又說:「列位老爹!我還有一件事,要先講個明。」

眾人曰:「又是甚事?」

玉姐曰:「那百花樓,原是王公子蓋的,撥與我住。

丫頭原是公子買的,要叫兩個來伏待我。

以後米面、柴薪、菜蔬等項,須是一一供給,不許掯勒短少,直待我嫁人方止。」

眾人說:「這事都依著你。」

玉姐辭謝先回。

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。

正是:

周郎妙計高天下,賠了夫人又折兵。

話說公子在路,夜住曉行,不數日,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。

王定看見,嚇了一驚。

上前把馬扯住,進的裡面。

三官坐下。

王定一家拜見了。

三官就問:「我老爺安麼?」

王定說:「安。」

「大叔、二叔、姑爺、姑十娘十何如?」

王定說:「俱安。」

又問:「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,他要怎樣處?」

王定不言,長吁一口氣,只看看天。

三官就知其意:「你不言語,想是老爺要打死我。」

王定說:「三叔!老爺誓不留你,今番不要見老爺了。

私去看看老十奶十奶十和姐姐、兄嫂,討些盤費,他方去安身吧!」公子又問:「老爺這二年,與何人相厚?央他來與我說個情。」

王定說:「無人敢說。

只除是姑十娘十、姑爹,意思間稍提提,也不敢直說。」

三官道:「王定,你去請姑爹來,我與他講這件事。」

王定即時去請劉齋長、何上捨到來。

敘禮畢,何、劉二位說;「三舅,你在此,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,使人來叫你。

若不依時,捎信與你,作速逃命。」

二人說罷,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。

坐下,茶罷,王十爺問何上捨:「田莊好麼?」

上捨答道:「好!」王十爺又問劉齋長:

「學業何如?」

答說:「不敢,連日有事,不得讀書。」

王十爺笑道:「『讀書過萬卷,下筆如有神。

』秀才將何為本?『家無讀書子,官從何處來?』今後須宜勤學,不可將光十陰十錯過。」

劉齋長唯唯謝教。

何上捨問:「客位前這牆幾時築的?一向不見。」

王十爺笑曰:「我年大了,無多田產,日後恐怕大的二的爭竟,預先分為兩份。」

二人笑說:「三分家事,如何只做兩分?三官回來,叫他那裡住?」

王十爺聞說,心中大惱:「老夫平生兩個小兒,那裡又有第三個?」

二人齊聲叫:「爺,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?當初還是爺不是,托他在北京討帳,無有一個去接尋。

休說三官十六七歲,北京是花柳之所,就是久慣十江十湖,也迷了心。」

二人雙膝跪下,掉下淚來。

王十爺說:「沒下梢的狗畜生,不知死在那裡了,再休提起了!」正說間,二位姑十娘十也到。

眾人都知三官到家,只哄著王十爺一人。

王十爺說:

「今日不請都來,想必有甚事情?」

即叫家十奴十擺酒。

何靜庵欠身一躬曰:「你閨女昨晚作一夢,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襤褸,叫他姐姐救他十性十命。

三更鼓做了這個夢,半夜捶十床十搗枕哭到天明,埋怨著我不接三官,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。」

劉心齋亦說:「自三舅在京,我夫婦日夜不安,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,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。」

王十爺含淚道:「賢婿,家中還有兩個兒子,無他又待怎生?」

何、劉二人往外就走。

王十爺向前扯住問:「賢婿何故起身?」

二人說:「爺撒手,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,何況我女婿也?」

大小兒女放聲大哭,兩個哥哥一齊下跪,女婿也跪在地上,十奶十奶十在後邊掉下淚來。

引得王十爺心動,亦哭起來。

王定跑出來說:「三叔,如今老爺在那裡哭你,你好過去見老爺,不要待等惱了。」

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:「爹爹!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。」

那王十爺兩手擦了淚眼,說;

「那無十恥畜生,不知死的往那裡去了。

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,偶與畜生面龐廝像,假充畜生來家,哄騙我財物,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!」那公子往外就走。

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,說:「短命的,你待往那裡去?」

三官說:「二位姐姐,開放條路與我逃命吧!」二位姐姐不肯撒手,推至前來雙膝跪下,兩個姐姐手指說:「短命的!十娘十為你痛得肝腸碎,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,那個不牽掛!」眾人哭在傷情處,王十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,說:「我依著二位姐夫,收了這畜生,可叫我怎麼處他?」

眾人說:「消消氣再處。」

王十爺搖頭。

十奶十奶十說:

「憑我打吧。」

王十爺說:「可打多少?」

眾人說:「任爺爺打多少。」

王十爺道:「須依我說,不可阻我,要打一百。」

大姐、二姐跪下說:「爹爹嚴命,不敢阻擋,容你兒代替吧!大哥、二哥每人替上二十,大姐、二姐每人亦替二十。」

王十爺說:「打他二十。」

大姐、二姐說:「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,只看他這等黃瘦,一棍打在那裡?等他膘滿肉肥,那時打他不遲。」

王十爺笑道:「我兒,你也說得是。

想這畜生,天理已絕,良心已喪,打他何益?我問你:『家無生活計,不怕斗量金。

』我如今又不做官了,無處掙錢,作何生意以為餬口之計?要做買賣,我又無本錢與你。

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?」

何、劉便問三舅:「銀子還有多少?」

王定抬過皮箱打開,儘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。

王十爺大怒,罵:「狗畜生!你在那裡偷的這東西?

快寫首狀,休要玷辱了門庭。」

三官高叫:「爹爹息怒,聽不肖兒一言。」

遂將初遇玉堂春,後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;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;又虧了金哥報信,「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,這些首飾器皿,皆玉堂春所贈。」

備細述了一遍。

王十爺聽說,罵道:「無十恥狗畜生!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,卻要娼婦的東西,可不羞殺了人。」

三官說:「兒不曾強要他的,是他情願與我的。」

王十爺說:「這也罷了,看你姐夫面上,與你一個莊子,你自去耕地布種。」

公子不言。

王十爺怒道:「王景隆,你不言怎麼說?」

公子說:「這事不是孩兒做的。」

王十爺說:

「這事不是你做的。

你還去嫖院吧!」三官說:「兒要讀書。」

王十爺笑曰:「你已放十蕩了,心猿意馬,讀甚麼書?」

公子說:「孩兒此回篤志用心讀書。」

王十爺說:「既知讀書好,緣何這等十胡十為?」

何靜庵立起身來說:「三舅受了艱難苦楚,這下來改過遷善,料想要用心讀書。」

王十爺說:「就依你眾人說,送他到書房裡去,叫兩個小廝去伏待他。」

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裡去。

兩個姐夫又來說:「三舅久別,望老爺留住他,與小婿共飲則個。」

王十爺說:「賢婿,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,休要縱他。」

二人道:「老爺言之最善。」

於是翁婿大家痛飲,盡醉方歸。

這一出父子相會,分明是:

月被雲遮重露彩,花遭箱打又逢春。

卻說公子進了書院,清清獨坐,只見滿架詩書,筆山硯海。

歎道:「書呵!相別日久,且是生澀。

欲待不看,焉得一舉成名,卻不辜負了玉姐言語;欲待讀書,心猿放十蕩,意馬難收。」

公子尋思一會,拿著書來讀了一會。

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。

忽然鼻聞甚氣?耳聞甚聲?乃問書僮道:「你聞這書裡甚麼氣?聽聽甚麼響?」

書僮說:「三叔,俱沒有。」

公子道:

「沒有?呀!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,耳聽即是箏板聲。」

公子一時思想起來:「玉姐當初囑咐我,是甚麼話來?叫我用心讀書。

我如今未曾讀書,心意還丟他不下,坐不安,寢不寧,茶不思,飯不想,梳洗無心,神思恍忽。」

公子自思:「可怎麼處他?」

走出門來,只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:「十年受盡窗前苦,一舉成名天下聞,」「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。

他中舉會試,官至侍郎。

後來咱爹爹在此讀書,官到尚書。

我今在此讀書,亦要攀龍附鳳,以繼前人之志。」

又見二門上有一聯對子:「不受苦中苦,難為人上人。」

公子急回書房,心中回轉,發志勤學。

一日,書房無火,書僮往外取火。

王十爺正坐,叫書僮。

書僮近前跪下。

王十爺便問:「三叔這一會用功不曾?」

書僮說:

「稟老爺得知,我三叔先時通不讀書,十胡十思亂想,體瘦如柴;

這半年整日讀書,晚上讀至三更方才睡,五更就起,直至飯後,方才梳洗。

口雖吃飯,眼不離書。」

王十爺道:「十奴十才!你好說謊,我親自去看他。」

書僮叫:「三叔,老爺來了。」

公子從從容容迎接父親。

王十爺暗喜。

觀他行步安詳,可以見他學問。

王十爺正面坐下,公子拜見。

王十爺曰:「我限的書你看了不曾?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?」

公子說:「爹爹嚴命,限兒的書都看了,題目都做完了,但有餘力旁觀子史。」

王十爺說:「拿文字來我看。」

公子取出文字。

王十爺看他所作文課,一篇強如一篇,心中甚喜。

叫:「景隆,去應個儒士科舉吧!」公子說:

「兒讀了幾日書,敢望中舉?」

王十爺說:「一遭中了雖多,兩遭中了甚廣。

出去觀觀場,下科好中。」

王十爺就寫書與提學察院,許公子科舉。

竟到八月初九日,進過頭場,寫出文字與父親看。

王十爺喜道:「這七篇,中有何難?」

到二場、三場俱完,王十爺又看他後場,喜道:「不在散舉,決是魁解。」

話分兩頭。

卻說玉姐自上了百花樓,從不下梯。

是日悶倦,叫丫頭:「拿棋子過來,我與你下盤棋。」

丫頭說:「我不會下。」

玉姐說;「你會打雙陸麼?」

丫頭說:「也不會。」

玉姐將棋盤、雙陸一皆撇在樓板上。

丫頭見玉姐眼腫掉淚,即忙掇過飯來,說;「姐姐,自從昨晚沒用飯,你吃個點心。」

玉姐拿過分為兩半。

右手拿一塊吃,左手拿一塊與公子。

丫頭欲接又不敢接。

玉姐猛然睜眼見不是公子,將那一塊點心掉在樓板上。

丫頭又忙掇過一碗湯來,說:「飯乾燥,吃些湯吧!」

玉姐剛呷得一口,淚如湧十泉,放下了。

問:「外邊是甚麼響?」

丫頭說:「今日中秋佳節,人人玩月,處處笙歌,俺家翠香、翠紅姐都有客哩!」玉姐聽說,口雖不言,心中自思:「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。」

叫丫頭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,猛然嚇了一跳:「如何瘦的我這模樣?」

把那鏡丟在十床十上,長吁短歎,走至樓門前,叫丫頭:「拿椅子過來,我在這裡坐一坐。」

坐了多時,只見明月高昇。

譙樓敲轉,玉姐叫丫頭:「你可收拾香燭過來,今日八月十五日,乃是你姐夫進三場日子,我燒一炷香來保佑他。」

玉姐下樓來,當天井跪下,說:「天地神明,今日八月十五日,我哥王景隆進了三場,願他早占鰲頭,名揚四海。」

祝罷,深深拜了四拜。

有詩為證:

對月燒香禱告天,何時得洩腹中冤;

王郎有日登金榜,不枉今生結好緣。

卻說西樓上有個客人,乃山西平十陽十府洪同縣人,拿有整萬銀子,來北京販馬。

這人姓沈名洪,因聞玉堂春大名,特來相訪。

老鴇見他有錢,把翠香打扮當作玉姐,相十十交十十數日,沈洪方知不是,苦求一見。

是夜丫頭下樓取火,與玉姐燒香。

小翠紅忍不住多嘴,就說了:「沈姐夫!你每日間想玉姐,今夜下樓,在天井內燒香,我和你悄悄地張他。」

沈洪將三錢銀子買囑了丫頭,悄然跟到樓下,月明中,看得仔細。

等他拜罷,趨出唱喏。

玉姐大驚,問:「是甚麼人?」

答道:「在下是山西沈洪,有數萬本錢,在此販馬,久慕玉姐大名,未得面睹。

今日得見,如撥雲霧見青天,望玉姐不棄,同到西樓一會。」

玉姐怒道:「我與你素不相識,今當夤夜,何故自誇財勢,妄生事端?」

沈洪又哀求道:「王三官也只是個人,我也是個人。

他有錢,我亦有錢,那些兒強似我?」

說罷,就上前要摟十抱玉姐。

被玉姐照臉啐一口,急急上樓關了門,罵丫頭:「好大膽,如何放這野狗進來?」

沈洪沒意思自去了。

玉姐思想起來,分明是小翠香、小翠紅這兩個十奴十才報他。

又罵:「小十婬十婦,小賤人,你接著得意孤老也好了,怎該來羅皂我?」

罵了一頓,放聲悲哭:「但得我哥哥在時,那個十奴十才敢調十戲我!」又氣又苦,越想越毒。

正是:

可人去後無日見,俗子來時不待招。

卻說三官在南京鄉試終場,閒坐無事,每日只想玉姐。

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,公子再不去走。

到了二十九關榜之日,公子想到三更以後,方才睡著。

外邊報喜的說:「王景隆中了第四名。」

三官夢中聞信,起來梳洗,揚鞭上馬。

前擁後簇,去赴鹿鳴宴。

父母、兄嫂、姐夫、姐姐,喜做一十十團十十。

連日做慶賀筵席。

公子謝了主考,辭了提學,墳前祭掃了,起了文書,「稟父母得知,兒要早些赴京,到僻靜去處安下,看書數月,好入會試。」

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牽掛玉堂春,中了舉,只得依從。

叫大哥、二哥來,「景隆赴京會試,昨日祭掃,有多少人情?」

大哥說:「不過三百餘兩。」

王十爺道:「那只夠他人情的,分外再與他一二百兩拿去。」

二哥說:「稟上爹爹,用不得許多銀子。」

王十爺說:「你那知道,我那同年、門生,在京頗多,往返十十交十十接,非錢不行。

等他手中寬裕,讀書也有興。」

叫景隆收拾行裝,有知心同年,約上兩三位。

吩咐家人到張先生家看了良辰。

公子恨不得一時就到北京。

邀了幾個朋友,雇了一隻船,即時拜了父母,辭別兄嫂。

兩個姐夫邀親朋至十里長亭,酌酒作別。

公子上得船來,手舞足蹈,莫知所之。

眾人不解其意,他心裡只想著玉姐玉堂春。

不則一日,到了濟寧府,捨舟起岸,不在話下。

再說沈洪自從中秋夜見了玉姐,到如今明思暮想,廢寢忘餐。

叫十聲:「二位賢姐!只為這冤家害的我一絲兩氣,七顛八倒,望二位可憐我孤身在外,舉眼無親,替十我勸化玉姐,叫他相會一面,雖死在九泉之下,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。」

說罷,雙膝跪下。

翠香、翠紅說;「沈姐夫!你且起來,我們也不敢和他說這話。

你不見中秋夜罵的我們不耐煩。

等俺十媽十媽十來,你央浼他。」

沈洪說:「二位賢姐!替十我請出十媽十媽十來。」

翠香姐說:「你跪著我,再磕一百二十個大響頭。」

沈洪慌忙跪下磕頭。

翠香即時就去,將沈洪說的言語述與老鴇。

老鴇到西樓見了沈洪。

問:「沈姐夫喚老身何事?」

沈洪說;「別無他事,只為不得玉堂春到手。

你若幫襯我成就了此事,休說我銀,便是殺身難報。」

老鴇聽說,口內不言,心中自思:

「我如今若許了他,倘三兒不肯,教我如何?若不許他,怎哄出他的銀子?」

沈洪見老鴇躊躇不語,便看翠紅。

翠紅丟十了個眼色,走下樓來。

沈洪即跟他下去。

翠紅說:「常言『姐十愛十俏,鴇十愛十鈔』。

你多拿些銀子出來打動他,不愁他不用心。

他是使大錢的人,若少了,他不放在眼裡。」

沈洪說:「要多少?」

翠香說:「不要少了!就把一千兩與他,方才成得此事。」

也是沈洪命運該敗,渾如鬼迷一般,即依著翠香,就拿一千兩銀子來。

叫:「十媽十媽十!財禮在此。」

老鴇說:「這銀子,老身權收下,你卻不要十性十急,待老身慢慢的偎他。」

沈洪拜謝說:「小子懸懸而望。」

正是:

請下煙花諸葛亮,欲圖風月玉堂春。

且說十三省鄉試榜都到午門外張掛,王銀匠邀金哥說:

「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?」

兩個跑到午門外南直隸榜下,看解元是《書經》,往下第四個乃是王景隆。

王匠說:「金哥,好了,三叔已中在第四名。」

金哥道:「你看看的確,怕你識不得字。」

王匠說:「你說話好欺人,我讀書讀到《孟子》,難道這三個字也認不得,隨你叫誰看?」

金哥聽說大喜。

二人買了一本鄉試錄,走到本司院裡去報玉堂春說:「三叔中了。」

玉姐叫丫頭將試錄拿上樓來,展開看了,上刊「第四名王景隆」,註明「應天府儒士,《禮記》。」

玉姐步出樓門,叫丫頭忙排香案,拜謝天地。

起來先把王匠謝了,轉身又謝金哥。

嚇得亡八、鴇子魂不在體。

商議說:「王三中了舉,不久到京,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,可不人財兩失?三兒向他孤老,決沒甚好言語,搬斗是非,教他報往日之仇,此事如何了?」

鴇子說:「不若先下手為強。」

亡八說:「怎麼樣下手?」

老鴇說:

「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兩銀子,如今再要了他一千,賤些價錢賣與他吧。」

亡八說:「三兒不肯如何?」

鴇子說:「明日殺豬宰羊,買一些紙錢,假說東嶽廟看會,燒了紙,說了誓,閤家從良,再不在煙花巷裡。

小三若聞知從良一節,必然也要往岳廟燒香。

叫沈官人先安轎子,逕抬往山西去。

公子那時就來,不見他的情十人,心下就冷了。」

亡八說:「此計大妙。」

即時暗暗地與沈洪商議。

又要了他一千銀子。

次早,丫頭報與玉姐:「俺家殺豬宰羊,上岳廟哩。」

玉姐問:「為何?」

丫頭道:「聽得十媽十媽十說:『為王姐夫中了,恐怕他到京來報仇,今日發願,閤家從良。

』」玉姐說:「是真是假?」

丫頭說:「當真哩!昨日沈姐夫都辭去了,如今再不接客了。」

玉姐說:「既如此,你對十媽十媽十說,我也要去燒香。」

老鴇說:「三姐,你要去,快梳洗,我喚轎兒抬你。」

玉姐梳妝打扮,同老鴇出的門來,正見四個人,抬著一頂空轎。

老鴇便問:「此轎是雇的?」

這人說:「正是。」

老鴇說:「這裡到岳廟要多少雇價?」

那人說:「抬來抬去,要一錢銀子。」

老鴇說:

「只是五分。」

那人說:「這個事小,請老人家上轎。」

老鴇說:

「不是我坐,是我女兒要坐。」

玉姐上轎,那二人抬著,不往岳廟去,逕往西門去了。

走有數里,到了上高轉折去處,玉姐回頭,看見沈洪在後騎著個騾子,玉姐大叫一聲:「吆!想是亡八、鴇子盜賣我了!」玉姐大罵:「你這些賊狗十奴十,抬我往那裡去?」

沈洪說:「往那裡去?我為你去了二千兩銀子,買你往山西家去。」

玉姐在轎中號啕大哭,罵聲不絕。

那轎夫抬了飛也似走。

行了一日,天色已晚。

沈洪尋了一座店房,排合巹美酒,指望洞房歡樂,誰知玉姐提著便罵,觸著便打。

沈洪見店中人多,恐怕出醜,想道:「甕中之鱉,不怕他走了,權耐幾日,到我家中,何愁不從。」

於是反將好話奉承,並不去犯他。

玉姐終日啼哭,自不必說。

卻說公子一到北京,將行李上店,自己帶兩個家人,就往王銀匠家,探問玉堂春消息。

王匠請公子坐下:「有現成酒,且吃三杯接風,慢慢告訴。」

王匠就拿酒來斟上。

三官不好推辭,連飲了三杯。

又問:「玉姐敢不知我來?」

王匠叫:「三叔開杯,再飲三杯。」

三官說:「夠了,不吃了。」

王匠說:「三叔久別,多飲幾杯,不要太謙。」

公子又飲了幾杯。

問:「這幾日曾見玉姐不曾?」

王匠又叫:「三叔且莫問此事,再吃三杯。」

公子心疑,站起說:「有甚或長或短,說個明白,休悶死我也!」王匠只是勸酒。

卻說金哥在門首經過,知道公子在內,進來磕頭叫喜。

三官問金哥:「你三嬸近日何如?」

金哥年幼多嘴說:「賣了。」

三官急問說:「賣了誰?」

王匠瞅了金哥一眼,金哥縮了口。

公子堅執盤問,二人瞞不過,說:「三嬸賣了。」

公子問:「幾時賣了?」

王匠說:「有一個月了。」

公子聽說,一頭撞在塵埃,二人忙扶起來。

公子問金哥:「賣到那裡去了?」

金哥說:「賣與山西客人沈洪去了。」

三官說:「你那三嬸就怎麼肯去?」

金哥敘出鴇兒假意從良,殺豬宰羊上岳廟,哄三嬸同去燒香,私與沈洪約定,雇下轎子抬去,不知下落。

公子說:「亡八盜賣我玉堂春,我與他算帳!」

那時叫金哥跟著,帶領家人,逕到本司院裡,進的院門,亡八眼快,跑去躲了。

公子問眾丫頭:「你家玉姐何在?」

無人敢應。

公子發怒,房十中尋見老鴇,一把揪住,叫家人亂打。

金哥勸住。

公子就走在百花樓上,看見錦帳羅幃,越加怒惱。

把箱籠盡行打碎,氣得癡呆了。

問:「丫頭,你姐姐嫁到那家去?可老實說,饒你打。」

丫頭說:「去燒香,不知道就偷賣了他。」

公子滿眼落淚,說:「冤家,不知是正妻,是偏妾?」

丫頭說:「他家裡自有老婆。」

公子聽說,心中大怒,恨罵亡八、十婬十婦,不仁不義!丫頭說:「他今日嫁別人去了,還疼好怎的?」

公子滿眼流淚。

正說間,忽報朋友來訪。

金哥勸:「三叔休惱,三嬸一時不在了,你縱然哭他,他也不知道。

今有許多相公在店中相訪,聞公子在院中,都要來。」

公子聽說,恐怕朋友笑話,即便起身回店。

公子心中氣悶,無心應舉,意欲束裝回家。

朋友聞知,都來勸說:「順卿兄,功名是大事,婊十子是末節,那裡有為婊十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?」

公子說:「列位不知,我奮志勤學,皆為玉堂春的言語激我。

冤家為我受了千辛萬苦,我怎肯輕捨?」

眾人道:「順卿兄,你倘聯捷,幸在彼地,見之何難?你若回家,憂慮成病,父母懸心,朋友笑恥,你有何益?」

三官自思言之最當,倘或僥倖,得到山西,平生願足矣。

數言勸醒公子。

會試日期已到,公子進了三場,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,刑部觀政。

三個月,選了真定府理刑官。

即遣轎馬迎請父母兄嫂。

父母不來,回書說:「教他做官勤慎公廉,念你年長未娶,已聘劉都堂之女,不日送至任所成親。」

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,全不以聘娶為喜。

正是:

且將路柳為連理,翻把家雞作野鴛。

且說沈洪之妻皮氏,也有幾分顏色,雖然三十餘歲,比二八少年,也還風十騷十。

平昔間嫌老公粗蠢,不會風十流,又出外日多,在家日少,皮氏色十性十太重,打熬不過。

間壁有個監生,姓趙名昂,自幼慣花柳場中,為人風月,近日喪偶,雖然是納粟相公,家道已在消乏一邊。

一日,皮氏在後園看花,偶然撞見趙昂,彼此有心,都看上了。

趙昂訪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,在沈家走動識熟,且是利口,善於做媒說合,乃將白銀二十兩,賄賂王婆,央他通腳。

皮氏平昔間不十良的口氣,已有在王婆肚裡,況且今日你貪我十愛十,一說一上,幽期密約,一牆之隔,梯上梯下,做就了一點不明不白的事。

趙昂一者貪皮氏之色,二者要騙他錢財。

枕席之間,竭力奉承。

皮氏心十愛十趙昂,但是開口,無有不從,恨不得連家當都津貼了他。

不上一年,傾囊倒篋,騙得一空。

初時只推事故,暫進挪借,借去後,分毫不還。

皮氏只愁老公回來盤問時,無言回答。

一十夜與趙昂商議,欲要跟趙昂逃走他方。

趙昂道:「我又不是赤腳漢,如何走得?便走了,也不免吃官司。

只除暗地謀殺了沈洪,做個長久夫妻,豈不盡美。」

皮氏點頭不語。

卻說趙昂有心打聽沈洪的消息,曉得他討了院十妓十玉堂春一路回來,即忙報與皮氏知道,故意將言語觸惱皮氏。

皮氏怨恨不絕於聲,問:「如今怎麼對付他說好?」

趙昂道:「一進門時,你便數他不是,與他尋鬧,叫他領著娼根另住,那時憑你安排了。

我央王婆贖得些砒霜在此,覷便放在食器內,把與他兩個吃。

等他雙死也罷,單死也罷!」皮氏說:「他好吃的是辣面。」

趙昂說:「辣面內正好下藥。」

兩人圈套已定,只等沈洪入來。

不一日,沈洪到了故鄉,叫僕人和玉姐暫停門外。

自己先進門,與皮氏相見,滿臉陪笑說:「大姐休怪,我如今做了一件事。」

皮氏說;「你莫不是娶了個小老婆?」

沈洪說;「是了。」

皮氏大怒,說:「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,你卻花柳快活,又帶這潑十婬十婦回來,全無夫妻之情。

你若要留這十婬十婦時,你自在西廳一帶住下,不許來纏我。

我也沒福受這十婬十婦的拜,不要他來。」

昂然說罷,啼哭起來,拍檯拍凳。

口裡「千亡八,萬十婬十婦」罵不絕聲。

沈洪勸解不得,想道:「且暫時依他言語,在西廳住幾日,落得受用。

等他氣消了時,卻領玉堂春與他磕頭。」

沈洪只道渾家是吃醋,誰知他有了私情,又且房計空虛了,正怕老公進房,借此機會,打發他另居。

正是:

你向東時我向西,各人有意自家知。

不在話下。

卻說玉堂春曾與王公子設誓,今番怎肯失節於沈洪,腹中一路打稿:「我若到這厭物家中,將情節哭訴他大十娘十子,求他做主,以全節十操十。

慢慢的寄信與三官,教他將二千兩銀子來贖我去,卻不好。」

及到沈洪家裡,聞知大十娘十不許相見,打發老公和他往西廳另住,不遂其計,心中又驚又苦。

沈洪安排十床十帳在廂房,安頓了蘇三,自己卻去窩伴皮氏,陪吃夜飯,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趕。

沈洪說:「我去西廳時,只怕大十娘十著惱。」

皮氏說:「你在此,我反惱,離了我眼睛,我便不惱。」

沈洪唱個淡喏,謝聲「得罪」,出了房門,逕望西廳而來。

原來玉姐乘著沈洪不在,檢出他鋪蓋撇在廳中,自己關上房門自睡了。

任沈洪打門,那裡肯開。

卻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廳看老公睡也不曾。

沈洪平日原與小段名有情,那時扯在鋪上,草草合十歡,也當春風一度。

事畢,小段名自去了。

沈洪身十子睏倦,一覺睡去,直至天明。

卻說皮氏這一十夜等趙昂不來,小段名回後,老公又睡了,翻來覆去,一十夜不曾合眼。

天明早起,趕下一軸面,煮熟分作兩碗。

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內,卻將辣汁澆上。

叫小段名送去西廳,「與你爹爹吃。」

小段名送至西廳,叫道:「爹爹,大十娘十欠你,送辣面與你吃。」

沈洪見是兩碗,就叫:「我兒,送一碗與你二十娘十吃。」

小段名便去敲門。

玉姐在十床十上問:「做甚麼?」

小段名說:「請二十娘十起來吃麵。」

玉姐說:「我不要吃。」

沈洪說:「想是你二十娘十還要睡,莫去鬧他。」

沈洪把兩碗都吃了。

須臾而盡。

小段名收碗去了。

沈洪一時肚疼,叫道:「不好了,死也死也!」玉姐還只認假意,看看聲音漸變,開門出來看時,只見沈洪九竅流血而死,正不知什麼緣故。

慌慌的高叫:「救人!」只聽得腳步響,皮氏早到,不等玉姐開言,就變過臉,故意問道:「好好的一個人,怎麼就死了?想必你這小十婬十婦弄死了他,要去嫁人?」

玉姐說:「那丫頭送面來,叫我吃,我不要吃,並不曾開門。

誰知他吃了,便肚疼死了,必是面裡有些緣故。」

皮氏說:「放屁!面裡若有緣故,必是你這小十婬十婦做下的,不然,你如何先曉得這面是吃不得的,不肯吃?你說並不曾開門,如何卻在門外?這謀死情由,不是你,是誰?」

說罷,假哭起「養家的天」來。

家中僮僕、養十娘十都亂做一堆。

皮氏就將三尺白布擺頭,扯了玉姐往知縣處叫喊;正值王知縣升堂,喚進問其緣故。

皮氏說:「小婦人皮氏,丈夫叫沈洪,去北京為商,用千金娶這娼婦叫做玉堂春為妾。

這娼婦嫌丈夫醜陋,因吃辣面,暗將毒藥放入,丈夫吃了,登時身死。

望爺爺斷他償命。」

王知縣聽罷,問:「玉堂春,你怎麼說?」

玉姐說:「爺爺,小婦人原籍北直隸大同府人氏,只因年歲荒早,父親把我賣在本司院蘇家,賣了三年後,沈洪看見,娶我回家,皮氏嫉妒,暗將毒藥藏在面中,毒死丈夫十性十命。

反倚刁潑,展賴小婦人。」

知縣聽玉姐說了一會。

叫:

「皮氏,想你見那男子棄舊迎新,你懷恨在心,藥死親夫,此情理或有之。」

皮氏說:「爺爺!我與丈夫,從幼的夫妻,怎忍做這絕情的事。

這蘇氏原是不十良之婦,別有個心上之人,分明是他藥死,要圖改嫁。

望青天爺爺明鏡。」

知縣乃叫蘇氏,「你過來,我想你原系娼門,你十愛十那風十流標緻的人,想是你見丈夫醜陋,不趁你意,故此把藥藥死是實。」

叫皂隸:「把蘇氏與我夾起來。」

玉姐說:「爺爺!小婦人雖在煙花巷裡,跟了沈洪,又不曾難為半分,怎下這般毒手?小婦人果有惡意,何不在半路謀害?既到了他家,他怎容得小婦人做手腳?這皮氏昨夜就趕出丈夫,不許他進房。

今早的面,出於皮氏之手,小婦人並無干涉。」

王知縣見他二人各說有理,叫皂隸:

「把他二人寄監。

我差人訪實再審。」

二人進了南牢不提。

卻說皮氏差人秘密傳與趙昂,叫他快來打點。

趙昂拿著沈家銀子,與刑房吏一百兩,書手八十兩,掌案的先生五十兩,門子五十兩,兩班皂隸六十兩,禁子每人二十兩,上下打點停當。

封了一千兩銀子,放在壇內,當酒送與王知縣。

知縣受了。

次日清晨升堂,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出來。

不多時到了,當堂跪下。

知縣說:「我夜來一夢,夢見沈洪說:『我是蘇氏藥死,與那皮氏無干。

』」玉堂春正待分辯,知縣大怒,說:「人是苦蟲,不打不招。」

叫皂隸:「與我拶起著實打。

問他招也不招?他若不招,就活活敲死。」

玉姐熬刑不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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