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臣聽見松庵二字,急問奚奇,奚奇道《野叟曝言》第十四回 雙折六歸貧士翻憐財主算 低眉合眼頭陀暗覷婦人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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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叟曝言 - 第十四回 雙折六歸貧士翻憐財主算 低眉合眼頭陀暗覷婦人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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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雙折六歸貧士翻憐財主算 低眉合眼頭陀暗覷婦人胎

素臣聽見松庵二字,急問奚奇,奚奇道:「小人弟兄們住在這裡,怎便曉得外事?這班一江一 洋伙友蹤跡,又沒處探聽,也不過是斷爛朝報罷了。

這松庵和尚,說是在昭慶寺裡當家,靳直家在杭城,他侄兒靳仁,與他結一交一 ,聯絡一氣。

原來一江一 洋裡的人,都是靳家佈置,因法王勢力甚大,仗著他好結一黨一 羽。

故此時賊Yan與景王表裡為奸,隆奉和尚,其實各有異志,將來終不兩立。

那靳仁是個酒色之徒,知道松庵健於采戰,百計去巴結他,要求他方術。

松庵亦靠他的勢,圖個結一交一 官長的路頭,十分親密。

兩人雖則一僧一俗,若是女色上的講究,竟有要做易內通室故事。

這裡百空酷好男風,松庵卻不好此,他寺裡掘有地窖,藏些婦女,凡是進香的,及租他寺中屋宇的店戶人家,稍有姿首,他便計賺力屈,軟硬要到手了。

昨日莊裡人,有在杭州做買賣的,回來報一新聞,倒也可喜。

這位劉爺是杭州人,不知此事可真麼?說道,靳家有墳在西湖山上,數年之前,有徽州風水先生,說他葬的是真龍發跡之地。

靳仁一發一胡一 為。

誰知今年三月初頭,這山上出了蛟,把墳都沖榻了。

想來風水所說的真龍,就是此孽?禍不單臨,出蛟的第二日,昭慶就失了火,燒死和尚不少,松庵亦在數內。

窖裡的婦女,都逃了出來。

妙相也是昭慶方丈,他本是法王的貼身行童,那年松庵自知結怨地方,壓住不得人,特地到京裡請他下來,坐起方丈,號召各處僧眾,聽他差使。

每日松庵揀兩個窖裡的供養他。

聽說妙相比松庵又狠,那供養過的,到了次日出來,都像生病一般,須得調息十日半月,才可輪轉一回。

松庵用了幾個老在行的女人,在那裡管窖裡的事,兩個禿驢享用不盡。

不料連妙相一同火化了。

此信傳來,小人們著實快活,趕忙打發嘍囉,到文登縣,看那一江一 洋裡的舉動。

只見盜船上,各掛白布旗號,都收泊在附近海島中,有十幾天不到洋面上做買賣了。

如今聽說法王,已札寶音、寶華兩寺的和尚,代了妙相。

杭州一路,尚無人主管,也是為了靳仁,恐怕自己的人為他心腹,幫他做事。

所以說兩賊參商,貌合神離。

將來舉起事來,禍猶不大。」

素臣道:「我不信靳仁這廝,有此靠傍。

那松庵又是如此聲勢。

如今靳仁勢孤,浙一江一 的事,自無過慮。

但浙一江一 沿海,門戶正多,靳仁腹心四散,那登、萊、青的,怕另有勾結之法。

你們在此,將來登州一帶,自須責著你們身上。

然北京門戶,正在天津、遼東各口,須得有妥當著實的人,才可聯絡。

弟兄們隨時留心,有那方的豪傑,務要與他結一交一 。

遼洋裡各島,著實可慮,鎮兵鎮將,多分是奸人一黨一 羽,一日猝發,全不中用。

你們既想皈正,這就是替皇家出力的事情了。」

奚奇道:「一江一 洋裡人,忽來忽去,怕不通遼洋各島。

我們既受恩爺的教,從明日起來,兄弟分投出去,尋些幫手,以備恩爺差遣。」

素臣道:「這也不必性急,但須隨時物色便了。

只是你們此後,那些斷路的行徑,則索少做些。

光天化日之下,那裡容得殺人放火?你們章程雖好,這強盜的名頭,總要擔承。

到那玉石不分之際,如何辨得明白呢?」

奚奇道:「小人內以山莊為巢穴,每一出去,就要回來,從不至別的村落行事。

放火自不消說,若是殺人,卻也殺過幾個狠惡和尚,他在鄰村募化,被弟兄們誘入裡來的。

有一日,眾兄弟經過山岡,遇著一不識勢的,手裡執著鐵鞭,掣馬衝來,看人不在眼裡,眾兄弟只得同他狠鬥。

不料宦兄弟一不留手,那人的頭就滾下馬來,這是那人說大話惹出來的。

後來有人從京裡下來,傳說靳太監遣人到杭州去,在東阿被盜殺死,行文官府,緝捕甚急。

虧了無人見證,一兩月後,也就不提。

這人名叫陶神保,他兄弟二人,都在靳家做走狗。

小人們聽了,約計時日,正是暗合,心下卻快活得狠。

此外小人們的本心,原並不要殺人的。」

素臣回頭向大郎道:「何如?我說是你這大話闖出來的。」

大郎羞得要死,緋紅兩頰,做聲不得。

日京道:「我好容易得見劉兄,要和他說幾句闊別的話,他並不理睬,我正怪著他。

原來有這個緣故,怪道劉兄今日總沒興頭,終席低著頭,一句話也沒說。

素兄,你怎還要埋怨他?全虧他這幾句大話,今日得與眾好漢相聚,將來倘有際遇,幫著你剿除叛逆,才知道他這大話的好處哩。」

素臣道:「大智若愚,大勇若怯。

我不是要埋怨他,正深愛著他,要他藏鋒斂鍔,以成大哭。

老弟亦犯此病,以後都要收斂才是。」

大郎連連應諾:「承文相公教訓,小人心窩裡都是感激的。

小人靠著練得一弩一熟,一時放肆,以後再不敢亂說大話了。」

日京道:「小弟以後,連口也不開罷了。」

素臣道:「你們重義輕生,不同草寇,已感我心。

如今看這些禁約,更覺心中憐愛。

你們相貌魁梧,心地明白,將來大有出頭,斷不可自暴自棄,須要反邪扳正,替朝廷出力,博個封妻蔭子,顯親揚名。

比如方才被我所殺,替你們細想,非但作刀頭之鬼,不空擔一個污名了麼?」

奚、葉等聽了素臣這番言語,不覺眼中簌簌的垂下淚來。

素臣因勸道:「你們不必過悲,只要自己定了主意,不至如那些強盜,不分好歹的,專以殺人劫物,當個正經罷了。」

奚奇道:「小人們在此山岡,卻並沒有別的念頭,只收貪一官酷吏贓銀,一切過路的客商,載有財物者,抽三分之一,為眾弟兄衣食用度之資。

空的時節,把這些刀槍棍棒並火箭一習一 練起來,以望將來作用。

只是沒人提拔,怎得跳出火坑,與弟兄們另做出一番大大的事業麼?」

素臣道:「你們果有真心,我將來倘有機遇,用得著你們之處,即寫書來提拔你們。

此時在山,要把心腸擺好,逐漸的為善,切不可遇事回惑,自誤性命。」

奚、葉齊聲道:「若得恩爺肯提拔,只須寫一信來,小人們奉到即行,斷無片刻遲滯!」素臣道:「我的字,你們也難識辨。

此系密室之中,這兩位是我骨肉親朋,斷無洩漏。

我給你一個暗號,把我的姓,加了素臣臣字,拼成一個(上」文「下」臣「)字,寫在字內便了。」

奚奇等俱各大喜。

因漏已四鼓,收拾就寢,奚奇等伏侍素臣睡下,然後進去。

咐吩宰殺豬羊,熏蒸雞鴨,候素臣等黎明起身,飽餐一頓,又托出一大盤金珠來,苦要素臣收受。

素臣道:「你既存歸正之心,我豈有嫌疑之見?但我們盤費尚有,斷斷不消!」奚奇等知是不肯受他不義之物,只得罷了。

出了莊門,車伕已駕車伺候,看那車槓已經收拾完固,日京的騾亦準備好。

日京問道:「你們這些好漢,怎騎那等駑馬,一匹也不中用的?」

葉豪道:「小人們騎的馬,雖不是名駒,也算是壯健的,怎景爺說是駑馬?」

日京指著那騾道:「若不是駑馬,怎見了這些的瘦騾,慌得那樣,沒命的跑法?」

宦應龍道:「景爺不要錯看了這騾呢,昨日嘍囉那一個近得他的?直到小人親自去降,才降住了,尚跳蹶不服哩。

那兒騾本性咬馬,再遇著無用的,有個不怕的麼?景爺沒聽那吼聲,竟是怪獸,絕不是驢騾聲氣嗎?」

素臣把那騾子一看,見有四尺高身材,頭尾八尺多長,昂起頭來,有五六尺上下,膀圓腰細,耳峻啼輕,渾身青色,沒有一根雜毛。

向日京道:「名士愛馬,怎這匹騾子,你還嫌著他瘦?可謂相騾於牝牡驪黃之外者矣!你嫌他瘦,可知他筋骨的利害哩!」日京道:「這騾力量還好,只嫌他口軟。」

素臣笑道:「你的力氣,再發起性來,一味蠻勒,只怕虎口也要護疼哩。」

說罷,上了車騾。

奚奇等送出兩重岡子,都伏在地下,說道:「小人們不敢遠送,恐招耳目。

恩爺如有機緣,千萬付信來,提拔小人們。」

說罷大哭。

素臣在車上拭淚點頭。

奚奇等望不見了車騾,怏怏回去。

素臣上了大道,囑咐車伕休要漏洩。

車伕已得了重賞,連連應諾。

素臣忽地失聲:「你看奇麼?」

日京問故。

素臣道:「你為何事進京?我托你璇姐的事,可曾訪著?這兩句話都沒問,不是奇事麼?」

日京除下巾幘,把頭上連鑿幾個栗暴,道:「我忘死了!我見劉兄沒興,想他緣故不出,倒把正經事撩在腦後了。

說起來素兄卻不要怪我,自己也休氣苦,總是做兄弟的不是了。」

素臣急問道:「敢又做出什麼事來?快些說與我聽。」

大郎失驚道:「莫不我妹子有甚長短?」

日京道:「這倒不是。

只是我自不小心,負了素兄之托。」

素臣焦急道:「有話就說出來,只顧疑影影的,惹得人心裡過不得。」

日京道:「素兄托了我,我第二日就起身,你進京,我也沒送。

那知到了杭州,在湖邊上住了一個多月,一毫影響也訪不出來。

只得回家,弄了盤費,到七月初頭,又去訪問。

因湖邊沒有蹤跡,到各山去瞎撞了半個多月,又沒蹤影,後來又到城裡去訪。」

大郎道:「到城裡該訪出來了?」

素臣發躁道:「不要打斷他了。」

日京道:「城裡訪了半個多月,也訪不著,只得又回家來。

到了家就生病,直到九月盡,才得起來,又走不動路。

到十月中旬,仍到湖邊,找了十多日,遇著一個道士,會起《六壬課》,去買了一課。

他說:」這課是太常、天後、元武三神用事。

可是尋一女人,帶著他手帕之類來的?你說得明,我指引得明。

『小弟就把緣由向他直說。

他又要帕子看,我不合在身邊取出來,給他看了一看。

他說:「往西北方去,只在三四日內,一定尋著。

』那知回到寓所,帕子已被他掉換去了。

小弟沒了信物,才趕進京來的。」

素臣擊足埋怨道:「江湖上偷天換日的極多,你怎這樣不小心,拿帕子與他看則甚?」

日京道:「可知是小弟不是,懊悔到如今了。」

素臣道:「也不必懊悔,總是數該如此!你起的這課,天後為一陰一私之神,又為恩澤,不是明指著璇姐麼?太常為旗帛之類,所以他說是手帕了。

至於元武,卻又是一陰一幽盜竊之神,正主失脫。

這數已注定失帕了,懊悔何益?你若不失去這帕子,便不須進京。

劉兄臂膊受傷,我獨木難支,便有可慮。

這又是因禍得福了。

只是我與璇姑,怎就有許多間隔?這道人拐了帕去,必有風波。

不知璇姑現作何狀?」

日京道:「我被他拐了帕去,在城裡城外,找了二十餘天,連影也不見一個,只得回家,已是十一月盡邊。

急急的弄了盤費,趕進京來,不料在此相會。

你和劉大哥,是怎麼在一塊子的?如今璇姑現在何處?劉大哥你為何事搬家?搬在那裡?累我尋出魂來,再尋不著呢。」

素臣把大郎搬家及進京相遇之事,述了一遍。

三個人在路上,都是悶悶不樂,惟有日逐催趲路程。

趲了十餘天,已到揚州,卸了車,渡過一江一 來,素臣、大郎僱船,日京騎騾,傍船而行。

到了無錫北門,只聽河內有人喊道:「那青騾之上,不是景相公麼?」

日京看時,是水梁公家人。

船內俱是家鄉親友,忙跳下騾,船已攏岸。

那家人便上岸,牽著騾子,日京下船。

何如、古心、成之、首公及梁公,俱接出艙來,問何故即回。

日京道:「半路上撞著了,還進京去則甚?素兄就在後面船裡。」

因把前事述了一遍。

大家都過船相見,唯有梁公認得大郎,其餘俱是初會。

古心道:「二弟回來得湊巧,我們正在一江一 一陰一科考,就同船去罷。」

素臣道:「母親知道時公死信,叔父謫降,恐有悲感,如今身子可康健麼?」

古心道:「母親樂天知命,以為定數如此,不堪介意。

知道你得了幾個好友,反是喜歡。

如今身子甚是康健。

我一面寫書回家,你可放心同去。」

梁公等皆為慫恿。

素臣一則制科一途,本非所好,二則上秋於場內,夢一神人語之曰:「相公學究天人,識通造化,熊猿龍一虎,俱效腹心。

臣僕輿台,皆堪將帥。

功名與國鹹休,德業同天並老,何必作此窮措大生活耶?」

自此愈把帖括厭棄,專究心理學經濟之道。

因回答道:「功名一事,弟看得甚淡。

此地離家甚近,那有不先回家之理?到家後,耽擱兩日,就要到杭州去接璇姑回來,完卻一未了之事。

若是命裡該中,到七月內遺才進場,亦可。」

古心也就不來相強。

大家問些京中之事,單把日京苦苦留住,就分手開船。

第二日,到了吳一江一 ,素臣進門拜見水夫人,真如久聞母乳之羊,跪在地下,捧足嗚咽,悲喜非常。

當將別後之事,細述一遍。

稟知大郎在外。

水夫人吩咐文虛,去安頓了。

素臣見過嫂侄妻房,親友來看者,酬應了兩日。

大郎歸心如箭。

素臣不敢率請,田氏正要代稟,水夫人已先開口吩咐道:「你遠出乍歸,本該看拜親知,應酬幾日。

但劉大郎在外,未免心焦。

日京失去手帕,又恐別生事端。

明日初三是黃道吉日,你可同去領回,到家後擇日完姻便了。」

素臣踴躍遵命。

初三日一早,僱船連夜趲行,初四日日西,已到關口。

大郎道:「小人先上去,明日清早來接相公罷。」

素臣應諾。

大郎上岸,趕到連府門首,就要進去。

門上人阻住道:「往那裡去?」

大郎道:「我住在大弄裡張老實家。」

說罷,又走。

卻被那人一把扯住,吆喝道:「什麼張老實、李老實?前日府中失盜,大弄裡租屋的人,都攆出去了。

你不見這牆上的告示麼?」

大郎猛嚇了一跳,抬頭看那告示,因日已落山,心裡慌急,看不甚清,約摸是為著失盜,驅逐住屋之人,以後並不出賃,不許閒人進府的話頭,不覺目瞪口呆。

又陪著小心,問:「張老實搬往何處?」

門上道:「他們搬去,是趕逐出門的,知道他搬往何處!若不快去,就要押起來了。」

大郎沒奈何,只得走了開去。

向牆門外鄰舍根問,也沒一人知道。

忙趕出城,城門已鎖,只得尋著一個飯店,因無行李,幸是本地人聲口,費了許多唇舌,方才留宿。

一夜 千思萬想,何曾合眼!五鼓起來,在城門口守得不耐煩,才出了城。

趕到關前,日出不多一會。

素臣已在船頭上呆望,大郎告訴一遍。

素臣失驚道:「這必有事了。

失盜之事,想來亦為璇姑而起。」

大郎道:「相公如何見得?」

素臣道:「禁城之內,如何便有失事?不是本家設謀,就是奸徒劫搶,大約還是靳賊所為。

我和你上岸,尋了寓所,訪尋幾日再處。」

因打發船錢,尋了僻靜下處。

素臣在各寺院去閒闖,大郎自從各親戚人家尋訪,訪了三日,全無蹤影。

大郎道:「小人的親戚、朋友、近鄰,凡有一些瓜葛的,都訪遍了,總沒一點下落。

難道鬼攝了去不成?」

素臣道:「此事必由靳仁而起,可曾到靳家左近去訪尋?」

大郎跌足道:「小人真是昏了。

我那舊鄰舍住在靳府間壁,怎麼不去問他?」

素臣道:「去是該去,但靳仁正要尋你,須要著實小心。」

大郎想轉來道:「哦,正是了,我說怎麼就昏到這般地位。

原來第一日就要去訪的,也為這個緣故,沒有敢去。

如今也顧不得了。」

說罷就走,素臣在後暗尾而行。

出城半里,便是靳宅。

只見照牆甬道,門樓閥閱,獸頭吞環,馬柱獅石,各色全備。

門外豎著八根朱桿,門內豎著一塊金匾,桿斗匾額,俱是「內府大臣」四字,其煊赫之象,無異王侯。

素臣遠遠的繞著屋基,走過西半邊,見側邊又是一座牆門,一簇人圍在那裡,看走高腳的女人。

牆門內,許多和尚道士,異言異服的人。

左道一帶高樓,樓窗上俱掛著湘竹簾兒,好些婦女,在內觀看。

轉到後面,見後門關閉,靜悄悄並沒一人。

轉過東邊,見有一座小門,一個拔發丫鬟,立在門裡,看著兩個小廝,手裡拿著三五面銅鏡,給那磨鏡的老兒磨洗,生得神如秋水,面似芙蓉,雙眉畫黛,兩目含霜。

見素臣來,目不轉睛的細看。

素臣見他年小,也仔細看他,兩人都出了神。

只聽豁琅琅一片聲響,嚇了一跳,卻是小廝把那磨鏡的幾片驚閨葉兒亂拍。

素臣回過頭來,見一個妖妖嬈嬈的少年尼姑,站在庵門首,笑嘻嘻的看著他兩個。

素臣老大沒趣,洋洋的走了開去。

回到寓所,想著:「這女子竟是大貴之相,莫非是靳仁眷屬?看來還是丫鬟裝飾,也屬不妙,與我並不相識,何故注目而視?」

好生委決不下。

不一會,大郎回來道:「信是有一個,卻不甚真。

那舊鄰舍也不知道,卻拼著一個姓隨的,叫做隨意,他妻子何氏,就是相公救出來的,後來他到小人家來謝,見過一面。

他說,去歲十一月初頭,有兩個女人,一個道者,在一江一 口下船,往一江一 西豐城縣去。

那道者也會起《六壬課》,那女人的年歲,也與小人一妻 妹相仿。」

素臣道:「那隨意怎知道者會起《六壬課》?」

大郎道:「那隨意因妻子做了什麼惡夢,與一般船上人講起。

就是那道者船上的駕長說,停會我們船上客人下來,替你起他一課,便見分曉。

隨意問明那客人,是個道士,會諸般法術,《六壬課》是極靈驗的。」

素臣沉吟道:「璇姑和大嫂,都是有主意的,如何肯與道者同船?莫非道士拿著手帕,只說我在一江一 西,去哄騙他?或有甚邪術,落其套中?如今也休管他真假,我和你分路去尋訪,你竟到乍浦海邊,揀一個庵觀住下,一來可以留心靳家洋面上事,二來璇姑或被盜賊擄入海中,也未可定。

我回家稟知老母,逕往豐城,一來訪你妹子,二來去看未公,他帶病上船,我原放心不下,也是一舉兩得的事。」

大郎道:「海面上事,小人還略知一二。

倘得尋著妹子,竟送到吳一江一 便了。」

素臣點點頭,將盤纏取出五六錢,其餘的都與大郎,收拾行李自去。

素臣回家,備細稟知,水夫人甚是不快,說道:「事已如此,且趁便往一江一 西去尋一尋看。

但盤費無出,未老伯父女,俱該帶些禮物送他。

文虛自奚囊落水,常是三好兩歉,只可在家照看門戶,你孤身一人,走這許多路,也不放心,奈何?」

素臣道:「孩兒出門,若人多便有牽絆。

若是隻身,要行要住,都得自一由 。

未公父女,所重情義,輕巧之物,略略帶些,即可表意。

只是許多好友,都去科考,無外出遊,心真遠館,盤費一事,倒是一件難事哩。」

水夫人道:「景敬亭現在家中,可去與他打算。」

素臣道:「敬亭比孩兒更窮,只恐去也無益。」

水夫人笑道:、銀子是要與窮人打算的。

若求之錢虜,不啻與羊謀皮了。

敬亭為人樸實,最重一交一 情,不是假道學一流人可比。

你去與他打算,或有用處。

即使沒用,亦不至為失言。

若去向親戚中酒肉面孔人告貸,不特萬無一濟,抑亦不智甚矣。

即你相與諸人而論,那一個不是輕財重義的?卻都是窮人。

惟匡無外頗有家財,這是富人中出類拔萃的,豈可概之常人?「素臣道:」母親之言,真是金玉,孩兒就去便了。

「因急去看敬亭,將到門首,只見許多人擁擠觀看,三四個如狠似虎的差人,手拿鐵鏈,把敬亭一個老家人鎖著,牽出門來。

不知何事,卻吃一驚,把自己要借盤纏的念頭,早打入贅字第一號去了。

正是:

未能風送滕王閣,早已雷轟薦福碑。

素臣上前去問,方知道為隔年漕米未完,帶家屬收監聽比。

因入內慰問。

只見敬亭在廳上,攢著眉頭,踱來踱去的,口中歎那一股冷氣。

忽然看見素臣,不覺笑逐顏開,說道:「前日匆匆一面,後又造府奉看,不料已往杭州。

尊一寵一 想已進門,怎不請弟去吃杯喜酒?」

素臣歎口氣道:「不要說起,又成畫餅了。」

敬亭著驚問故,素臣述了一遍,道:「弟因要往一江一 西,缺少盤費,走來與吾兄商議。

不料尊紀被差人鎖去,眼見得自治不暇,何能濟人?弟在窘鄉,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,奈何?」

敬亭道:「弟正為漕米之事,在這裡籌畫,想吾兄在家,便有商議。

不料兄已回家,卻又如此窘迫!」素臣起身欲別,說道:「弟若別處可挪,並得寬余,再來看兄。」

敬亭急忙扯住道:「另有商量,吾兄盤費,所費幾何?」

素臣道:「至少得一二十金,多則益善!」敬亭大喜道:「如此,便有商量了。

弟因拙於謀生,祖產盡廢,只剩有五畝沃產,少供家中食米。

如今欠下漕糧,想要賣去一畝。

無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謀套內,他必要一契買去。

弟雖別有掛戶,亦不過三四金之事,不肯一併出賣。

無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謀套內,他必要一契買去。

弟雖別有掛戶,亦不過三四金之事,不肯一併出賣。

今吾兄所需,既屬多多益善,則弟不難於全棄矣!」素臣道:「吾兄這田,時值若干?」

敬亭道:「此田既系沃產,又在有謀田套之內,從前為圖方圓,幾次首人來打合,願出重價,大約可賣百金。

但此老最刁鑽,知我漕米事急,必然淪落,只怕止好照時價八十金了。」

素臣道:「輕賣輕贖,淪落也甚有限。

但系吾兄命產,於弟竊有未安!」敬亭大笑道:「吾兄那有此言?不但薄待小弟,亦且自視太輕了!」素臣不禁大笑。

敬亭道:「事不宜遲!」連忙邀至書房,寫了文契,就請素臣作中,同到有謀家來。

只見有謀滿面灰土,氣吁吁的,站在赤日之中,手裡拿著竹籌,兩隻眼睛,兔起鶻落的,監押著管帳先生及家人們,在那裡糶麥。

看見素臣等進來,口裡不住的說得罪,卻心只在素上,不肯來接,吩咐一個小廝,把素臣等請到書房裡去坐。

二人走入看時,只見書房裡一張方桌,上堆許多租簿,一把算盤,橫壓在上。

旁邊一個圓硯,中間凸起,四周凹下,注著純煤的墨水。

壓著幾張租帳並謝孝請酒的紅白殘柬。

一管開花水筆,斜插在算盤之上。

側邊一張木櫃,架著一架天平。

七橫八豎的,亂排著幾張椅杌板凳。

壁上貼著立誓不入銀會,不借當物的紙條。

地下鋪著雞糞、鴨糞,窗前一張條桌,桌上放著幾個黑漆也似的茶甌,一個斗大的白木茶桶,把亂棉絮裡擁著一大瓦壺的茶。

素臣道:「你看這等書房,焉得不富?」

敬亭微微含笑。

那小廝在茶壺裡,篩出兩杯茶,送上來。

素臣卻待去接,只見小廝頭上一頭禿瘡,膿水淋潰,黏連著灰土,掛到鬢髮之下,一股腥氣,直透進腦門裡來。

鼻孔內兩管黃膿鼻涕,像虎邱山吊桶,一上一落的,在那嘴唇邊打探。

雙手就似灰耙一般,兼害著滿手的膿窠瘡,滲瀨怕人。

素臣一個噁心,幾乎連敬亭家中吃的泡茶,嘔將出來。

忙說道:「你放在桌上罷。」

敬亭攢著眉頭,接了小廝的茶,見那茶的顏色,如醬油湯一般,面上汆著許多鍋銹,二人如何敢吃!要在椅上坐去,卻見滿椅黏黏連連,都是些雞鴨之糞,新舊重疊,如膠如錫,只得拱立而候。

候至外邊人散,有謀方趕進來,連連告罪,做出許多局蹐之狀,作了幾個深揖,扯過三張椅子,拱請二人入座。

二人本不能坐,因有謀連請,只得就坐,可霎作怪,身子便要坐下去,那臀尖卻不知不覺的,與那椅子若離若合,如晴蜓戲水一般。

有謀覺著,忙把衣襟扯起,將兩張椅子亂扯,雖抹不淨,也只得勉強坐下。

有謀開口道:「二位先生枉顧,有何事見諭?」

敬亭述知來意,向袖中取出文契,有謀接過一看,即放在桌上,說道:「這田小弟本是要的。

只是目下新嫁了小女,手頭甚空,今日賤糶這麥,還是補那未完,去還各店帳目。

景先生不如別為之計。

倘真沒人承受,再作計較罷了。」

敬亭道:「小弟這田,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內,除了老翁,誰人好來承買?」

有謀道:「這倒不論,難道尊府這田,只許小弟買,別人就買不得的?」

敬亭道:「老翁前日原說五畝一契才要,如何今日反推調起來?況且這田是老翁知道的,不須肥壅,水旱無憂。

這樣美產不買,還買什麼田呢?」

有謀道:「前日的話,也是一時之見。

如今細細打算,實是吃力,須賣去自己的田產,方可捨熟抱生,所以愈算不來了。

先生說這田好,小弟又不圖方圓,難道好嫌這田不好?其實這田也只是空好看,田運十年一轉,到近年來,這田也只顧變醜了!況且先生契上的價錢,也忒昂,還是別變為是。

省得說小弟淪賤了府上的美產。」

素臣立起身來,說道:「敬兄,買賣一交一 易,須要兩相情願。

老翁既不願買,何可相強?我們既來盡魁,自可別售,不必再說了。」

一面說,一面向桌上去取那契紙。

有謀不知頭路,只認是素臣在京裡回來,有些積蓄,要買此田,來先盡田鄰的意思。

自己又已說煞,許其別變,恐怕事有決撒。

忙把契紙搶在手中,滿臉陪著笑道:「文先生直恁性急,小弟與景先生相與在前,沒有商量不得的事。

方才並非推掉,實因力量不及,既文先生如此見怪,小弟倒覺不安了。

景先生,小弟勉力竟買此田罷,只是價錢,要大加酌減哩。」

素臣道:「老翁既願成交 ,只求減價,應該多少,吩咐出來就是。」

有謀道:「此田時價,在八十兩以下。

文先生性直,小弟也是爽直不過的,竟是八兩一畝,銀色九五。

青苗連田過割,這是大例,不消說的。

文先生是豪爽人,諒來也不希罕中物,一面立契,一面一交一 銀就是了。」

素臣道:「這田時價,每畝值銀一十六兩,若論方圓,便須二十以外。

老翁過善勒掯,敝友不妨勉從,依小弟劈斫,竟是十兩一畝。

如少釐毫,即請擲還文契,休再葛籐。

至於中物,竟不必提起罷了。」

有謀看了素臣兩眼,一口應允,說道:「這田是不消踏的。

但成交 須粗備一酌,略見小弟之意,只是倉卒備辦不及。

若另擇期,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。

二位先生俱是豪士,定不計較口腹。」

吩咐小廝:「進內去說,就是家常便飯,收拾出來罷。」

一面開了木櫃,取出一張白紙,鋪放桌上。

一錠大煤墨,在硯上橫七豎八的,磨了幾磨,把那枝開花水筆蘸飽,請敬亭寫契。

敬亭剛提起筆,便斷倒年限,準要七年。

敬亭怫然道:「大例三年為滿。

如此賤價,怎還說七年的話?」

有謀再四推扳,方才五年放贖,敬亭只肯三年。

素臣道:「就是五年罷,爭他怎的?」

有謀讚道:「文先生真是快人!賤性也是一刀兩料的。」

敬亭見素臣允了,提筆便寫,又被有謀絮絮叨叨,說出許多門房上下,重疊盜賣,對手取贖諸般條款,敬亭索性依他,與素臣都畫了押,付與有謀,討出那八十兩的契紙撕毀。

有謀道:「還是用了飯一交一 銀?一交一 了銀用飯?」

素臣道:「飯是斷斷不消,請一交一 了銀子罷。」

有謀囁嚅道:「怕沒有此理,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。」

因急跑進去,取出銀來,止有十兩之數,又是九折,說是沒有預備,明日一早兌罷。

敬亭道:「這銀怎說是九折?」

有謀道:「這是吳邑通例,後手也是一樣九折。」

素臣道:「敬兄且收了,若不是通例,再來找足罷。」

敬亭把銀打開,只有一錠是九三,其餘多是九成散碎的,竟有許多八成在內。

因說道:「這銀還合不上九成,差了四五色,如何使得?」

有謀道:「契寫九五,規矩原是九三。

這銀子牽算,足有九二下壚,一交一 易作九三,是極公道的。」

素臣笑道:「據老翁自己也只說是九二,怎寫得九五上契?且銀已九折,雜費俱無,老翁大號有謀,真可謂名不虛傳。」

有謀被這幾句話,說紅了臉,只得脹胖了頸脖,又添上一錢八成銀子。

敬亭甚不伏氣,素臣道:「敬兄罷了,大段如此吃虧,在這點子上,急出什麼便宜?快些回去罷。」

有謀假意留飯,素臣慌忙辭出。

敬亭趕上,說道:「此老著著上算,吾兄件件依他,都也罷了。

只有那五年之說,到底不該依允。」

素臣在袋內摸出痧藥瓶,吸些入鼻,連打了幾個噴嚏,然後答道:「吾兄好不見機,請問性命要緊,銀子要緊?」

敬亭茫然。

素臣道:「虧弟事事依他,早些跳出糞窖,不見滿衣裙上,被雞鴨的糞屎直雌上來麼?若隨著吾兄與他爭執,葛籐到幾時?這條窮性命,便不能保矣!」敬亭不覺失笑。

素臣歎口氣道:「人有千算,何足與較?我輩既做窮人,有田無田,也不爭這兩年,吾兄何不達也!」敬亭大悟,感歎不已。

到分路所有,將銀欲付素臣。

素臣道:「你家人拿去,急如星火。

我的事還在可緩。」

遂別了回家,向水夫人說知,太息了一會。

次日日中,敬亭氣吁吁的走來。

說:「田老真是可惡,累弟跑得要死,只回說不在家。

方才又去,進門就撞見了。

又說是要等糶麥,須明日再去。

弟恐吾兄心焦,故先來說知。

你說,可惡不可惡!」素臣笑道:「此富翁之常態,不足惡也。

但累吾兄奔馳,為不安耳。」

自此,累敬亭一日催討三四遍,俱以麥為辭。

直到敬亭焦急,情願收受他小麥,自去糶麥,然後揀著租工丑麥,抬了好麥價錢,又短些升斗,攙些空頭,打發出來。

到得轉糶出銀,總算一算,三十六兩銀子,竟吃虧四兩多了。

敬亭甚是懊悔。

素臣道:「此老於錢財則得算,於心地則失算,不足動氣,但覺可憐耳。

此非弟之迂論,吾兄其細思之。」

敬亭點頭道:「是。」

因留下尾零,將三十兩付與素臣。

素臣回家,只見水夫人面有怒容,桌上擺著幾封銀子,地下堆著幾十串錢,吃驚問故。

水夫人道:「這三十千錢,是匡家的無外與你至一交一 ,他夫人最有俠腸,知你在外借銀,故著家人送來,其意可感。

這五十兩銀子,是吳參議的,也說聞你出門乏費,不約而同的送來。

你與他怎樣往來?因何問他借銀?實說與我聽,休得藏頭露尾。」

素臣道:「吳天門行止不端,居心奸詐,自做知縣起,歷升到參議,無任不貪,無任不酷。

現在家居,一交一 結官府,使勢作惡,無所不為,孩兒深惡其人!只因系縣中先達,新正不得不投一刺,此外從沒往來,如何肯問他借貸?他常在親友前,稱讚孩兒的才學,說是無人薦拔,未得飛翀,意在收羅孩兒,入其惡一黨一 。

孩兒守身如玉,豈肯墮入污泥?不知他怎生曉得孩兒在外借銀?又來籠絡,望母親詳察。」

水夫人回嗔作喜道:「我說你讀書十年,見識安在?學問安在?竟與此等人相與起來。

既是他來籠絡,不干你事,只須回他便了。」

因吩咐文虛把原銀送去說:「多謝吳老爺盛情,盤纏已經湊足,心領罷了。」

素臣拿出敬亭田價,又述田有謀勒掯之事。

水夫人道:「算人終於自算,有謀可謂無謀!當初你父親死後,家計日落,富室宋祖太因無子息,必欲招你為婿,承受彼業。

是我決意力辭。

後來你丈人謫降按察司照磨,代本府閱文,取你案首,托人議婚。

我訪知媳婦德性,一口應允。

當時親友,見我辭富就貧,頗有以為迂闊的。

那宋祖太為人,彷彿今日之田老,以盤折起家。

他既無子,其毒不得不流於女,我焉肯以汝為之婿,代受其禍乎?至這吳天門,則其禍更甚。

聞其子鳳元,尤復跨灶,將來受禍必更深更慘。

汝當切記於心,不可受其籠絡,致與小人同禍也!」素臣頓首受教。

把十兩銀子,買了幾個疋頭。

匡家三十千錢,留在家中用度。

帶了二十兩銀子做盤費,收拾行囊出門,已是二月十五日矣。

素臣因在東阿經過一番,愈知江湖上的利害。

打了三十枝鐵一弩一,放在袖中,以備不虞。

到十八日早晨,盤過壩來,一江一 頭落了行家,雇定艙口,因前艙俱未有客,且在行中等候。

日中無事,上街閒玩。

只見一個頭陀,生得相貌猙獰,身軀雄壯,額角上生一個核桃大的疣,疣上有一簇紅毛。

頭上束一條戒箍,把頭髮束住,拖下來有四五寸長,連肩帶眼的罩著。

頸裡掛一串念珠,黑黝黝有龍眼大小,赤著一雙毛足,盤膝兒在一個行家門首,攔門坐著。

旁靠一個大包,街石上鋪著一卷《金剛經》,一手拿著金瓜大一個木錘,敲著那飯籃大一個木魚,一片聲,如春潮一般轟轟的震響。

圍著一簇人,在那裡驚看。

只見一條大漢,分開眾人進去,喝道:「你這頭陀,就要化些東西,也該善求。

怎麼攔門截戶,把人家的生意堵住?你看,客人們進去的不得進去,出來的不得出來,是什麼道理?」

那頭陀敲著木魚,眼也不抬,聲也不答,嘴裡嘓都嘓都,只顧念他的經。

那大漢焦躁道:「這頭陀耳又不聾,眼又不瞎,咱老子問你話,你兀自佯憨兒帶癡麼?」

頭陀低眉合眼,將手敲著木魚,越發勤了。

那大漢大喝道:「兀那頭陀,你人也不認得,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傑的飛天龍鄭鐵腿麼?再不走開,咱就一拳,把你這腦袋打做蒜泥哩!」那頭陀對著經卷,率性把眼睛都閉了,如入定一般,只敲那木魚,越發震添天價響起來。

那大漢登時把頭臉脹得通紅,一股殺氣,從丹田里直吊到額角上來,更不發聲,將練成的鐵腿,向頭陀盡力一腿。

只聽大叫一聲啊喲,跌倒在地。

眾人急看,跌倒在地的,卻是飛天龍鄭鐵腿,都猛吃大驚。

看那頭陀,兀自閉著眼睛,敲得那木魚怪響。

看那鐵腿,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,口裡不住的哼聲,一隻腿直挺挺的伸著,挪動不得,大家都嚇呆了。

素臣看得明白,一則因有正務,二則恐干連人命,只得忍耐。

卻見眾人把鐵腿扛出。

那行家拿出五百錢,一疋布來,賠著許多小心。

又到西首,一般照舊打坐去了。

素臣悶悶而回。

只聽得一人在後叫道:「文相公慢走一步。」

素臣回頭一看,卻是個婦人,依稀認得,問道:「大一娘一是誰?」

那婦人嘻嘻的笑道:「文相公貴人,那裡記得?一奴一家時刻不忘,去年蒙相公救出寺來,不想今日得見!一奴一家就是何氏,相公如今可記得起麼?」

素臣忽然道:「原來正是何大一娘一,你住在此地麼?」

何氏把手指著道:「那一帶竹笆,門前曬著魚乾的就是。」

素臣見不多遠,有話要問,因便走去。

走到跟前,見一人背著一枝槳,正走出門來。

何氏道:「這就是我丈夫。

你又攬著生意麼?快來見了這位相公,這便是救我性命的吳一江一 文相公哩。」

那人叫聲啊喲,把槳擲在地下,忙讓素臣進屋。

夫婦二人,倒身下拜,拿出茶來,慇勤伺候。

何氏道:「相公往那裡去?因何悶悶不樂?」

素臣一面喫茶,一面把要到一江一 西,因船未開,在街閒行,看頭陀生氣之事,說了一遍。

何氏道:「一奴一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討鞋樣,看見那頭陀生得真是兇惡,兩隻賊眼,與松庵和尚一般,必是個強盜出身。」

隨意道:「這頭陀是昨日到的,說是從天台回來,隨路結緣,在這裡硬化。

大家都不忿,卻因他凶神模樣,不敢撩撥他。」

相公說:「鄭鐵腿都吃了虧,越發沒人惹他了。」

因向何氏道:「你留相公坐坐,吃了飯去。

有錢在床 頭邊,朱臭嘴船上有好鮮蝦,可叫麟姐買來下酒。

我攬了富一陽一客人載,催著要開船,失陪相公,休要見怪。」

素臣起身道:「飯是不消。

我有一事問你:前日劉大郎,說你見一個道人,領著兩個女子,僱船要到豐城縣去,是你親眼見的麼?」

隨意道:「是小人親眼見的,卻不知果是劉虎臣的家眷不是?那道人還替小人起了一課。」

因向何氏道:「你在家要著實小心,他不是斷著去歲平安,今年二三月邊要防不則之禍麼?」

何氏道:「那裡防得許多,知道他今日來,明日來哩!他還說有貴人星化解的。

只是我丈夫到劉家,沒見過劉大一娘一合璇姑娘,我那日又沒到船頭去看見那個女子,不知可是他姑嫂兩個。

相公到一江一 西去,倘真遇見,千萬替一奴一問好。

並問聲未小姐及素娥姐。」

素臣點頭出門,隨意夫婦苦留不住,只索罷了。

素臣回行住宿,次日午後,艙中客人已足,素臣下船,見何氏正在一江一 邊洗菜,說道:「相公原來搭這毛裡鰍的船。

這岸上就是我家,若不開船,千萬到家裡去喫茶,若要洗澡,也是便益的。」

素臣道聲多謝,走入艙來。

那知火艙還要搭人,在船諸客,因天色向晚,略催了幾句,也就罷了。

素臣正要買酒撥悶,只見何氏提著一壺紹興老酒,托著一碟鮮蝦,一碟鮮筍,笑嘻嘻的走到船篷邊,說道:「一奴一家無物孝敬,掘得幾棵鮮筍,送與相公下酒。」

素臣道:「怎又要你費心?只好回來謝的了!」船家雙手去接,騰換過了,說道:「何嫂子,收了傢伙去,怎單送鮮蝦與客人,不送只醉蝦與你老爹吃?」

何氏啐了船家一臉唾沫,收著壺碟自去。

素臣把一壺酒,一碟筍,吃秘罄盡,鮮蝦也存不多幾隻,竟自沉睡下去。

眾客人展放鋪蓋,講些江湖上的話,議論素臣定是初次出門的,不合上船就睡,如此大意。

一個老客人道:「出門人最忌酒色二字,這相公少年美貌,大約不能免的。

你看,方纔那女人送酒菜與他,這一種親密的意思,多分是那道兒。

一到酒色迷了,那裡還知江湖上的利害!」船家鑽頭進艙,低低說道:「那女人不要看輕了他,是經過松庵和尚的大行貨子的哩!」眾客人道:「這卻被老客長,拿三道三的,一猜就著了!」老客人道:「這等事可以屈說人的嗎?你們不聽見那女人,還叫他家去洗澡嗎?」

大家議論一會,次第睡下。

素臣一覺醒來,已有三更天氣,聽那些客人,都已酣然入夢。

因要解手,把篷掀開,見一天月色,萬簌無聲,懶去穿衣,就裹著一身夾被,赤著腿兒,趿上鞋子。

看著船已點開,離岸有八九尺光景,立在船艙,掩好竹篷,將身一縱,跳上岸來。

看那岸上,一帶竹笆,圍掩著幾間冷攤瓦屋,認得是隨意家裡。

揀著側邊一塊沒月光的所在,蹲下身去,忽然記起沒帶草紙,正待下船去取。

忽聽隱隱悲泣之一聲 ,出自隨意家裡。

走不兩步,猛然的月光耀眼,見那籬邊樹上,掛著亮晶晶一個大木魚,正是那頭陀所敲之物,頓吃一驚,連忙把披的夾被折疊了,束在腰間,走去把門一推,卻是拴好的。

將身一縱,飛上屋簷,走過屋脊一看,只見院子裡,一個赤身頭陀,坐張小矮凳上,對面擺著一個浴盆,盆裡氣騰騰的熱水。

水裡躺著一個女人,寸絲不掛,兩腿分開。

頭舵手裡拿著一雙草鞋,在女人肚上揉擦。

素臣心頭火發,暗想:「一弩一箭可惜都在袖裡,沒有穿衣服來。

不然,只消一一弩一就是了。」

只恐誤這女人性命,不及回船,隨手揭了五七片瓦,將身跳下,正在頭陀背後,趁勢向腦袋直劈。

只聽刮喇之一聲 ,瓦片震得粉碎,都必必剝剝,爆將開去。

頭陀大叫一聲,一手向素臣腿下攥來。

素臣騰開一步,飛起右腳,只聽甲折一聲,素臣裹的夾被已被頭陀扯破。

頭陀左肩,早著了素臣一腿,啊唷一聲,直立起身,奔入素臣懷裡。

素臣湊手不迭,把身子望上一聳,離地有八九尺高,在頭陀頭上直躥過去,將右腳在頭陀背上一蹬,便如蹋了石壁一般,合面倒下,震得地皮怪響。

素臣轉身著地一腿,只聽轟的一響,叫聲:「死也!」卻正踢著浴盆。

那盆裡女人,正想爬起。

被這盆一掀,掀跌在地下叫痛。

盆已踢碎,浴水潑做一院。

頭陀滾身掙起,望裡便走。

素臣急復身趕去。

頭陀忽地轉身,照準素臣心窩,飛起一腿。

素臣將身向側一蹲,湊個正著,一手托將過去,把頭陀腎囊上,如托泰山一般,托起撞落,直躥入屋裡去了。

素臣搶進去,一手挺住胸脯,一手掄著拳頭,在那心口、小竟、兩肋裡,連打五七拳。

那頭陀口裡、眼裡、耳裡、鼻裡、心裡、臍眼裡,一齊冒出血來。

正要出去看那女人的死活,只見屋角頭又鑽出一個頭陀來,心裡著慌,大喝一聲,道:「不是你,就是我了!」正是:

鷙鳥驚弓疑曲木,神魚脫網怕蛛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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