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庚辰:首回楔子內云「古今小說千部共成一套」云云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》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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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-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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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

[庚辰:首回楔子內云「古今小說千部共成一套」云云,猶未洩真。

今借老太君一寫,是勸後來胸中無機軸之諸君子不可動筆作書。

]

[庚辰:鳳姐乃太君之要緊陪堂,今題「斑衣戲綵」是作者酬我阿鳳之勞,特貶賈珍璉輩之無能耳。

]

[蒙回前總批:積德於今到子孫,都中旺族首吾門。

可憐立業英雄輩,遺脈誰知祖父恩。

]

卻說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大簸籮的錢,聽見賈母說「賞」,他們也忙命小廝們快撒錢。

只聽滿台錢響,賈母大悅。

二人遂起身,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壺捧在賈璉手內,隨了賈珍趨至裡面。

賈珍先至李嬸席上,躬身取下杯來,回身,賈璉忙斟了一盞;然後便至薛姨一媽一席上,也斟了。

二人忙起身笑說:「二位爺請坐著罷了,何必多禮。」

於是除邢王二夫人,滿席都離了席,俱垂手旁侍。

賈珍等至賈母榻前,因榻矮,二人便屈膝跪了。

賈珍在先捧杯,賈璉在後捧壺。

雖止二人奉酒,那賈環弟兄等,卻也是排班按序,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,見他二人跪下,也都一溜跪下。

寶玉也忙跪下了。

史湘雲悄推他笑道:「你這會又幫著跪下作什麼?有這樣,你也去斟一巡酒豈不好?」

寶玉悄笑道:「再等一會子再斟去。」

說著,等他二人斟完起來,方起來。

又與邢夫人王夫人斟過來。

賈珍笑道:「妹妹們怎麼樣呢?」

賈母等都說:「你們去罷,他們倒便宜些。」

說了,賈珍等方退出。

當下天未二鼓,戲演的是《八義》中《觀燈》八出。

正在熱鬧之際,寶玉因下席往外走。

賈母因說:「你往那裡去!外頭爆竹利害,仔細天上吊下火紙來燒了。」

寶玉回說:「不往遠去,只出去就來。」

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。

於是寶玉出來,只有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隨著。

賈母因說:「襲人怎麼不見?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,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。」

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:「他一媽一前日沒了,因有熱孝,不便前頭來。」

賈母聽了點頭,又笑道:「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。

若是他還跟我,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?皆因我們太寬了,有人使,不查這些,竟成了例了。」

鳳姐兒忙過來笑回道:「今兒晚上他便沒孝,那園子裡也須得他看著,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。

這裡一唱戲,園子裡的人誰不偷來瞧瞧。

他還細心,各處照看照看。

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,各色都是齊全的。

若他再來了,眾人又不經心,散了回去,鋪蓋也是冷的,茶水也不齊備,各色都不便宜,所以我叫他不用來,只看屋子。

散了又齊備,我們這裡也不耽心,又可以全他的禮,豈不三處有益。

老祖宗要叫他,我叫他來就是了。」

賈母聽了這話,忙說:「你這話很是,比我想的周到,快別叫他了。

但只他一媽一幾時沒了,我怎麼不知道。」

鳳姐笑道:「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,怎麼倒忘了。」

賈母想了一想笑說:「想起來了。

我的記性竟平常了。」

眾人都笑說:「老太太那裡記得這些事。」

賈母因又歎道:「我想著,他從小兒伏侍了我一場,又伏侍了雲兒一場,末後給了一個魔王寶玉,虧他魔了這幾年。

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根生土長的一奴一才,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。

他一媽一沒了,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,也就忘了。」

鳳姐兒道:「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,也就是了。」

賈母聽說,點頭道:「這還罷了。

正好鴛鴦的一娘一前兒也死了,我想他老子一娘一都在南邊,我也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,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。」

又命婆子將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與他兩個吃去。

琥珀笑說:「還等這會子呢,他早就去了。」

說著,大家又吃酒看戲。

且說寶玉一徑來至園中,眾婆子見他回房,便不跟去,只坐在園門裡茶房裡烤火,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飲酒斗牌。

寶玉至院中,雖是燈光燦爛,卻無人聲。

麝月道:「他們都睡了不成?咱喬那牡進去唬他們一跳。」

於是大家躡足潛蹤的進了鏡壁一看,只見襲人和一人二人對面都歪在地炕上,那一頭有兩三個老嬤嬤打盹。

寶玉只當他兩個睡著了,才要進去,忽聽鴛鴦歎了一聲,說道:「可知天下事難定。

論理你單身在這裡,父母在外頭,每年他們東去西來,沒個定准,想來你是不能送終的了,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裡,你倒出去送了終。」

襲人道:「正是。

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。

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,這倒也算養我一場,我也不敢妄想了。」

寶玉聽了,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:「誰知他也來了。

我這一進去,他又賭氣走了,不如咱們回去罷,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回。

襲人正一個悶著,他幸而來的好。」

說著,仍悄悄的出來。

寶玉便走過山石之後去站著撩衣,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,口內笑說:「蹲下再解小衣,仔細風吹了肚子。」

後面兩個小丫頭子知是小解,忙先出去茶房預備去了。

這裡寶玉剛轉過來,只見兩個媳婦子迎面來了,問是誰,秋紋道:「寶玉在這裡,你大呼小叫,仔細唬著罷。」

那媳婦們忙笑道:「我們不知道,大節下來惹禍了。

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。」

說著,已到了跟前。

麝月等問:「手裡拿的是什麼?」

媳婦們道:「是老太太賞金、花二位姑娘吃的。」

秋紋笑道:「外頭唱的是《八義》,沒唱《混元盒》,那裡又跑出『金花一娘一娘一』來了。」

寶玉笑命:「揭起來我瞧瞧。」

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。

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,[庚辰雙行夾批:細膩之極!一部大觀園之文皆若食肥蟹,至此一句則又三月於鎮一江一 一江一 上啖出網之鮮鰣矣。

]寶玉看了兩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,點了一點頭,邁步就走。

麝月二人忙一胡一 亂擲了盒蓋,跟上來。

寶玉笑道:「這兩個女人倒和氣,會說話,他們天天乏了,倒說你們連日辛苦,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。」

麝月道:「這好的也很好,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。」

寶玉笑道:「你們是明白人,耽待他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。」

一面說,一面來至園門。

那幾個婆子雖吃酒斗牌,卻不住出來打探,見寶玉來了,也都跟上了。

來至花廳後廊上,只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小沐盆,一個搭著手巾,又拿著漚子壺在那裡久等。

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,說道:「你越大越粗心了,那裡弄的這冷水。」

小丫頭笑道:「姑娘瞧瞧這個天,我怕水冷,巴巴的倒的是滾水,這還冷了。」

正說著,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來。

小丫頭便說:「好奶奶,過來給我倒上些。」

那婆子道:「哥哥兒,這是老太太泡茶的,勸你走了舀去罷,那裡就走大了腳。」

秋紋道:「憑你是誰的,你不給?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。」

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,忙提起壺來就倒。

秋紋道:「夠了。

你這麼大年紀也沒個見識,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!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。」

婆子笑道:「我眼花了,沒認出這姑娘來。」

寶玉洗了手,那小丫頭子拿小壺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,寶玉漚了。

鏤器暝 也趁熱水洗了一回,漚了,跟進寶玉來。

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,也從李嬸薛姨一媽一斟起,二人也讓坐。

賈母便說:「他小,讓他斟去,大家倒要幹過這杯。」

說著,便自己幹了。

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,讓他二人。

薛李也只得干了。

賈母又命寶玉道:「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,不許亂斟,都要叫他干了。」

寶玉聽說,答應著,一一按次斟了。

至黛玉前,偏他不飲,拿起杯來,放在寶玉唇上邊,寶玉一氣飲乾。

黛玉笑說:「多謝。」

寶玉替他斟上一杯。

鳳姐兒便笑道:「寶玉,別喝冷酒,仔細手顫,明兒寫不得字,拉不得弓。」

寶玉忙道:「沒有吃冷酒。」

鳳姐兒笑道:「我知道沒有,不過白囑咐你。」

然後寶玉將裡面斟完,只除賈蓉之妻是丫頭們斟的。

復出至廊上,又與賈珍等斟了。

坐了一回,方進來仍歸舊坐。

一時上湯後,又接獻元宵來。

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:「小孩子們可憐見的,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。」

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。

一時歇了戲,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,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了,將弦子琵琶遞過去。

賈母便問李薛聽何書,他二人都回說:「不拘什麼都好。」

賈母便問:「近來可有添些什麼新書?」

那兩個女先兒回說道:「倒有一段新書,是殘唐五代的故事。」

賈母問是何名,女先兒道:「叫做《鳳求鸞》。」

賈母道:「這一個名字倒好,不知因什麼起的,先大概說說原故,若好再說。」

女先兒道:「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,有一位鄉紳,本是金陵人氏,名喚王忠,曾做過兩朝宰輔,如今告老還家,膝下只有一位公子,名喚王熙鳳。」

眾人聽了,笑將起來。

賈母笑道:「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。」

媳婦忙上去推他,「這是二一奶奶的名字,少混說。」

賈母笑道:「你說,你說。」

女先生忙笑著站起來,說:「我們該死了,不知是奶奶的諱。」

鳳姐兒笑道:「怕什麼,你們只管說罷,重名重姓的多呢。」

女先生又說道:「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,那日遇見大雨,進到一個莊上避雨。

誰知這莊上也有個鄉紳,姓李,與王老爺是世一交一 ,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裡。

這李鄉紳膝下無兒,只有一位千金小姐。

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,琴棋書畫,無所不通。」

賈母忙道:「怪道叫作《鳳求鸞》。

不用說,我猜著了,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。」

女先兒笑道:「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。」

眾人都道:「老太太什麼沒聽過!便沒聽過,也猜著了。」

賈母笑道:「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,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,最沒趣兒。

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,還說是佳人,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。

開口都是書香門第,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,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。

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,無所不曉,竟是個絕代佳人。

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,不管是親是友,便想起終身大事來,父母也忘了,書禮也忘了,鬼不成鬼,賊不成賊,那一點兒是佳人?便是滿腹文章,做出這些事來,也算不得是佳人了。

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,[該批:「滿腹文章去作賊」,余謂多事。

]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,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?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。

再者,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,連夫人都知書識禮,便是告老還家,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,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,怎麼這些書上,凡有這樣的事,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?你們白想想,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,可是前言不答後語?」

眾人聽了,都笑說:「老太太這一說,是謊都批出來了。」

賈母笑道:「這有個原故:編這樣書的,有一等妒人家富貴,或有求不遂心,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。

再一等,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,他也想一個佳人,所以編了出來取樂。

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!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,如今眼下真的,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,也沒有這樣的事,別說是那些大家子。

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。

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,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。

這幾年我老了,他們姊妹們住的遠,我偶然悶了,說幾句聽聽,他們一來,就忙歇了。」

李薛二人都笑說:「這正是大家的規矩,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。」

鳳姐兒走上來斟酒,笑道:「罷,罷,酒冷了,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。

這一回就叫作《掰謊記》,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,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,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,是真是謊且不表,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。

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後,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?」

他一面斟酒,一面笑說,未曾說完,眾人俱已笑倒。

兩個女先生也笑個不住,都說:「奶奶好剛口。

奶奶要一說書,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。」

薛姨一媽一笑道:「你少興頭些,外頭有人,比不得往常。」

鳳姐兒笑道:「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。

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,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麼大。

這幾年因做了親,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。

便不是從小兒的兄妹,便以伯叔論,那《二十四孝》上『斑衣戲綵』,他們不能來『戲綵』引老祖宗笑一笑,我這裡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,多吃了一點兒東西,大家喜歡,都該謝我才是,難道反笑話我不成?」

賈母笑道:「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,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裡痛快了些,我再吃一鍾酒。」

吃著酒,又命寶玉:「也敬你姐姐一杯。」

鳳姐兒笑道:「不用他敬,我討老祖宗的壽罷。」

說著,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,將半杯剩酒吃了,將杯遞與丫鬟,另將一溫一 水浸的杯換了一個上來。

於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,另將一溫一 水浸著待換的杯斟了新酒上來,然後歸坐。

女先生回說:「老祖宗不聽這書,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。」

賈母便說道:「你們兩個對一套《將軍令》罷。」

二人聽說,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。

賈母因問:「天有幾更了。」

眾婆子忙回:「三更了。」

賈母道:「怪道寒浸浸的起來。」

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。

王夫人起身笑說道:「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裡地炕上倒也罷了。

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,我們陪著就是了。」

賈母聽說,笑道:「既這樣說,不如大家都挪進去,豈不暖和?」

王夫人道:「恐裡間坐不下。」

賈母笑道:「我有道理。

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,只用兩三張並起來,大家坐在一處擠著,又親香,又暖和。」

眾人都道:「這才有趣。」

說著,便起了席。

眾媳婦忙撤去殘席,裡面直順並了三張大桌,另又添換了果饌擺好。

賈母便說:「這都不要拘禮,只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。」

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,自己西向坐了,叫寶琴、黛玉、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,向寶玉說:「你挨著你太太。」

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,寶釵等姊妹在西邊,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,尤氏李紈夾著賈蘭,下面橫頭便是賈蓉之妻。

賈母便說:「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去罷,我也就睡了。」

賈珍忙答應,又都進來。

賈母道:「快去罷!不用進來,才坐好了,又都起來。

你快歇著,明日還有大事呢。」

賈珍忙答應了,又笑說:「留下蓉兒斟酒才是。」

賈母笑道:「正是忘了他。」

賈珍答應了一個「是」,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。

二人自是歡喜,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,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,不在話下。

這裡賈母笑道:「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,竟沒一對雙全的,就忘了蓉兒。

這可全了,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,倒也一團一 圓了。」

因有媳婦回說開戲,賈母笑道:「我們一娘一兒們正說的興頭,又要吵起來。

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,也罷,叫他們且歇歇,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,就在這台上唱兩出給他們瞧瞧。」

媳婦聽了,答應了出來,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,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。

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帶出,只留下小孩子們。

一時,梨香院的教一習一 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,從遊廊角門出來。

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一皮,因不及抬箱,估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綵衣包一皮了來。

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,只垂手站著。

賈母笑道:「大正月裡,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。

你等唱什麼?剛才八出《八義》鬧得我頭疼,咱們清淡些好。

你瞧瞧,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,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。

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,聽過好曲子。

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,雖是小孩子們,卻比大班還強。

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,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。

叫芳官唱一出《尋夢》,只提琴至管簫合,笙笛一概不用。」

文官笑道:「這也是的,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,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,再聽一個喉嚨罷了。」

賈母笑道:「正是這話了。」

李嬸薛姨一媽一喜的都笑道:「好個靈透孩子,他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。」

賈母笑道:「我們這原是隨便的頑意兒,又不出去做買賣,所以竟不大合時。」

說著又道:「叫葵官唱一出《惠明下書》,也不用抹臉。

只用這兩出叫他們聽個疏異罷了。

若省一點力,我可不依。」

文官等聽了出來,忙去扮演上台,先是《尋夢》,次是《下書》。

眾人都鴉雀無聞,薛姨一媽一因笑道:「實在虧他,戲也看過幾百班,從沒見用簫管的。」

賈母道:「也有,只是象方才《西樓·楚一江一 晴》一支,多有小生吹一簫和的。

這大套的實在少,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。

這算什麼出奇?」

指湘雲道:「我像他這麼大的時節,他爺爺有一班小戲,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,即如《西廂記》的《聽琴》,《玉簪記》的《琴挑》,《續琵琶》的《一胡一 笳十八拍》,竟成了真的了,比這個更如何?」

眾人都道:「這更難得了。」

賈母便命個媳婦來,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一套《燈月圓》。

媳婦領命而去。

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,鳳姐兒因見賈母十分高興,便笑道:「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,不如叫他們擊鼓,咱們傳梅,行一個『春喜上眉梢』的令如何?」

賈母笑道:「這是個好令,正對時對景。」

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,與女先兒們擊著,席上取了一枝紅梅。

賈母笑道:「若到誰手裡住了,吃一杯,也要說個什麼才好。」

鳳姐兒笑道:「依我說,誰象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。

我們這不會的,豈不沒意思。

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,不如誰輸了誰說個笑話罷。」

眾人聽了,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,最是他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。

今兒如此說,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,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歡喜。

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出去,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:「快來聽,二一奶奶又說笑話兒了。」

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。

於是戲完樂罷。

賈母命將些湯點果菜與文官等吃去,便命響鼓。

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,或緊或慢,或如殘漏之滴,或如迸豆之疾,或如驚馬之亂馳,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。

其鼓聲慢,傳梅亦慢;鼓聲疾,傳梅亦疾。

恰恰至賈母手中,鼓聲忽住。

大家呵呵一笑,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。

眾人都笑道:「自然老太太先喜了,我們才托賴些喜。」

賈母笑道:「這酒也罷了,只是這笑話倒有些個難說。」

眾人都說:「老太太的比鳳姐兒的還好還多,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兒。」

賈母笑道:「並沒什麼新鮮發笑的,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罷了。」

因說道:「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,娶了十房媳婦。

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,心巧嘴乖,公婆最疼,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。

這九個媳婦委屈,便商議說:『咱們九個心裡孝順,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,所以公公婆婆老了,只說他好,這委屈向誰訴去?』大媳婦有主意,便說道:『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,和閻王一爺 說去,問他一問,叫我們托生人,為什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,我們都是笨的。

』眾人聽了都喜歡,說這主意不錯。

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,九個人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。

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,左等不來,右等也不到。

正著急,只見孫行者駕著觔斗雲來了,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,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。

孫行者問原故,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。

孫行者聽了,把腳一跺,歎了一口氣道:『這原故幸虧遇見我,等著閻王來了,他也不得知道的。

』九個人聽了,就求說:『大聖發個慈悲,我們就好了。

』孫行者笑道:『這卻不難。

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,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的,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,你那小嬸子便吃了。

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,有的是尿,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。

』」說畢,大家都笑起來。

鳳姐兒笑道:「好的,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,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。」

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:「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,別裝沒事人兒。」

薛姨一媽一笑道:「笑話兒不在好歹,只要對景就發笑。」

說著又擊起鼓來。

小丫頭子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,便俏俏的和女先兒說明,以咳嗽為記。

須臾傳至兩遍,剛到了鳳姐兒手裡,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,女先兒便住了。

眾人齊笑道:「這可拿住他了。

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,別太逗的人笑的腸子疼。」

鳳姐兒想了一想,笑道:「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,閤家賞燈吃酒,真真的熱鬧非常,祖婆婆、太婆婆、婆婆、媳婦、孫子媳婦、重孫子媳婦、親孫子、侄孫子、重孫子、灰孫子、滴滴搭搭的孫子、孫女兒、外孫女兒、姨表孫女兒、姑表孫女兒,……噯喲喲,真好熱鬧!」眾人聽他說著,已經笑了,都說:「聽數貧嘴,又不知編派那一個呢?」

尤氏笑道:「你要招我,我可撕你的嘴。」

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:「人家費力說,你們混,我就不說了。」

賈母笑道:「你說你說,底下怎麼樣?」

鳳姐兒想了一想,笑道:「底下就一團一 一團一 的坐了一屋子,吃了一夜 酒就散了。」

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,別無他話,都怔怔的還等下話,只覺冰涼無味。

史湘雲看了他半日,鳳姐兒笑道:「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。

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,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。

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,便偷著拿香點著了。

只聽『噗哧』一聲,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。

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,沒等放就散了。」

湘雲道:「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?」

鳳姐兒道:「這本人原是聾子。」

眾人聽說,一回想,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。

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,問他:「先一個怎麼樣?也該說完。」

鳳姐兒將桌子一拍,說道:「好囉唆,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,年也完了,節也完了,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,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。」

眾人聽說,復又笑將起來。

鳳姐兒笑道:「外頭已經四更,依我說,老祖宗也乏了,咱們也該『聾子放炮仗──散了』罷。」

尤氏等用手帕子握著嘴,笑的前仰後合,指他說道:「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。」

賈母笑道:「真真這鳳丫頭越發貧嘴了。」

一面說,一面吩咐道:「他提炮仗來,咱們也把煙火放瞭解解酒。」

賈蓉聽了,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內安下屏架,將煙火設吊齊備。

這煙火皆系各處進貢之物,雖不甚大,卻極一精一巧,各色故事俱全,夾著各色花炮。

林黛玉稟氣柔弱,不禁畢駁之一聲 ,賈母便摟他在懷中。

薛姨一媽一摟著湘雲。

湘雲笑道:「我不怕。」

寶釵等笑道:「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,還怕這個呢。」

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內。

鳳姐兒笑道:「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。」

尤氏笑道:「有我呢,我摟著你。

也不怕臊,你這孩子又撒嬌了,聽見放炮仗,吃了蜜蜂兒屎的,今兒又輕狂起來。」

鳳姐兒笑道:「等散了,咱們園子裡放去。

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。」

說話之間,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,又有許多的滿天星、九龍入雲、一聲雷、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。

放罷,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「蓮花落」,撒了滿台錢,命那孩子們滿台搶錢取樂。

又上湯時,賈母說道:「夜長,覺的有些餓了。」

鳳姐兒忙回說:「有預備的鴨子肉粥。」

賈母道:「我吃些清淡的罷。」

鳳姐兒忙道:「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,預備太太們吃齋的。」

賈母笑道:「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。」

鳳姐兒又忙道:「還有杏仁茶,只怕也甜。」

賈母道:「倒是這個還罷了。」

說著,已經撤去殘席,外面另設上各種一精一致小菜。

大家隨便隨意吃了些,用過漱口茶,方散。

十七日一早,又過寧府行禮,伺候掩了宗祠,收過影像,方回來。

此日便是薛姨一媽一家請吃年酒。

十八日便是賴大家,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,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,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,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。

這幾家,賈母也有去的,也有不去的,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,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。

凡諸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,賈母一概怕拘束不會,自有邢夫人、王夫人、鳳姐兒三人料理。

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,餘者亦皆不會,只說賈母留下解悶。

所以倒是家下人家來請,賈母可以自便之處,方高興去逛逛。

閒言不提,且說當下元宵已過──

[蒙回末總批:讀此回者凡三變。

不善讀者徒贊其如何演戲、如何行令、如何掛花燈、如何放爆竹,目眩耳聾,應接不暇。

少解讀者,贊其座次有倫、巡酒有度,從演戲渡至女先,從女先渡至鳳姐,從鳳姐渡至行令,從行令渡至放花爆:脫卸下來,井然秩然,一絲不亂。

會讀者須另具卓識,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,將普天下不近理之「奇文」、不近情之「妙作」一起抹倒。

是作者借他人酒杯,消自己傀儡,畫一幅行樂圖,鑄一面菱花鏡,為全部總評。

噫!作者已逝,聖歎雲亡,愚不自量,輒擬數語,知我罪我,其聽之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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