課外文言文
陳三立《吳昌碩墓誌銘》原文及翻譯
【原文】
丁卯歲之十一月六日,安吉吳先生卒於滬上。
居滬士大夫與其游舊諸門弟子,及海東鄰國遊客僑賈慕向先生者,類相率奔走吊哭。
蓋先生以詩書畫篆刻負重名數十年。
其篆刻本秦漢印璽,斂縱盡其變,機趣洋溢;書摹獵碣,運以鐵鉤鎖法;為詩至老彌勤苦,抒攄胸臆,出入唐宋間健者;畫則宗青籐、白一陽一,參之石田、大滌、雪箇。
跡其所就,無不控括眾妙,與古冥會,劃落臼窠,歸於孤賞。
其奇崛之氣,疏樸之態,天然之趣,畢肖其形貌,節概情性以出。
故世之重先生藝術者,亦愈重先生之為人。
先生諱俊卿,字昌碩,後以字行,缶廬、苦鐵鹹所自號,浙一江一 安吉人也。
少遭寇亂,所居村屠一殺 ,編戶幾荊祖母氏嚴、母氏萬並弟妹及聘妻章氏皆殉之。
先生持父轉徙,亦屢脫於瀕死。
由是茹痛一習一 苦終其身。
既補諸生,貧困甚,乃出為小吏一江一 蘇,尋晉直隸州知州,攝安東令,一月即謝去。
久留吳會,盡一交一 當世通雅方聞擅藝能之彥,於楊叟峴,任叟頤磋磨尤篤。
晚歲轉客滬上,藝益進,名益高。
日本人士爭寶其所制,挹其風操,至范金鑄像,投置孤山石窟,為遊觀勝處。
前此遇中國名輩所未有也。
先生內峻潔而外和易,洒然物象之表,別蘊神理。
老病聾,然接對賓友,恣談不倦。
複數結侶入歌場,危坐端視,默揣節奏低昂,曲終而後去。
既鬻藝,播聞海內外,求索者相屬弗絕。
先生不憂貧,遂時推所獲恤一交一 游戚一黨一 。
客有過,述市人鑒賞擇取,類以耳為目,頗怪之。
先生笑曰:「使彼果皆用目者,吾曹不幾餓死耶?」
雖戲語,亦可窺見先生不自護其能而矜所長也。
先生卒年八十有四。
歲壬申某月日,歸葬杭州塘棲之超山。
曾祖諱芳南,國子監生;祖諱淵,舉人,官海鹽教諭;考諱辛甲,舉人,截取知縣。
所聘章恭人已死寇難,乃娶施恭人,一精一勤慈儉,能佐先生成其志,前先生十年卒。
子育、涵、邁。
女一,育殤。
涵出為從父後,能刻印與繪事。
邁及婦、女並工篆隸,互傳先生一藝以自名。
著《缶廬詩》若干卷,《別集》若干卷,《缶廬印存》若干卷。
先生卒之歲逢重九,尚集群流為登高之會。
酒罷,揖別先生層樓上,對之竦然,若古木,若瘦籐寒石,縹渺出霄光霞氣中也。
未幾而先生死矣。
(節選自《散原一精一捨文集》)
【譯文】
丁卯年的十一月六日,安吉吳先生在上海去世。
在滬士大夫和他的舊一交一 、諸弟子及海鄰國遊客、愛慕崇敬先生的海外商人,都相繼趕來弔唁哭泣。
先生因為詩書畫篆刻記得負盛名幾十年。
他的篆刻以秦漢印璽為基礎,收斂放縱竭盡它的變化,充滿趣味。
書法摹仿獵碣,運用鐵鉤子鎖法。
寫詩到老更加勤奮刻苦,抒發胸臆,融會貫通唐宋名家的技藝。
畫作學習 青籐,白一陽一,參考石田,大滌、雪箇。
考察他的成就,沒有不駕馭包容各家妙處,與古代大家之法暗合,不落窠臼,最終能體現自我獨特個性。
他奇崛的氣韻,疏放樸實的態度,天然的樂趣,完全像他的形貌,節操性情也由此表達了出來。
所以世上的重先生藝術的人,也越來越重視先生的為人。
先生名俊卿,字昌碩,後來用字流傳於世,缶廬、苦鐵都是自己所起之號,浙一江一 安吉人。
年輕時遭遇戰亂,所住的村落遭屠一殺 ,所住人家幾乎全部被殺光。
祖母嚴氏、母親萬氏和弟弟妹妹及妻子章氏都慘遭殺戮,先生帶著父親輾轉遷徙,也多次從瀕臨死亡的困境中脫離出來。
因此終其一身都飽含痛苦。
考上諸生之後,貧困嚴重,於是離家到一江一 蘇出任小吏,不久晉陞直隸州知州,代理安東令,一個月就辭去了。
長期留在吳會,全部結一交一 當時通達高雅博聞擅長技藝的才俊,和楊峴老人,任頤老人切磋最深。
晚年輾轉客居滬上,技藝更一精一,名聲更高。
日本人爭著把他的作品當作珍寶,仰慕他的風采和操守,甚至作模築像,放在孤山石窟,成為遊覽勝地。
之前這種待遇是中國名人所沒有能得到的。
先生內心高潔而外表隨和平易,對於外物之表象非常灑脫,而內裡則蘊含著別樣的神奇和理趣。
先生老年多病且耳聾,然而接待賓客,縱談不厭倦。
又多次結伴進入歌場,正襟危坐,安靜地默默地揣摩節奏高低,曲終,然後離開。
出一售作品後,名聲傳揚海內外,尋求他作品的連接不斷。
先生不擔心貧窮,不時把所得救濟撫恤讓給朋友親戚。
有客人拜訪他,敘述商人鑒賞選擇他的作品時,大都用耳中所聽到的傳聞來代替眼睛的選擇,感到很奇怪。
先生笑著說:「假使他們果真都用眼睛選擇,我們不幾乎要餓死嗎?」
雖然開玩笑,也可以看到先生不誇耀自己的才能及所長。
先生去世時八十四歲。
壬申年某月某日送回鄉安葬於杭州塘棲的超山。
曾祖父名芳南,國子監生;祖父名淵,舉人,官至海鹽教諭;父親名辛甲,舉人,官至知縣。
妻子章氏已死於戰亂,就娶了施氏,施氏勤奮慈悲節儉,能協助先生成全他的志向,先于先生十年去世。
子吳育、吳涵、吳邁、一女,已亡。
吳涵出來成為堂叔伯後代,能刻印和繪畫。
吳邁和妻子、女兒都一精一於篆書隸書,傳承先生一種技能來稱名於世。
著有《缶廬詩》若干卷,《別集》若干卷,《缶廬印存》若干卷。
先生去世的那一年,逢重一陽一節,還聚集名流登高宴會。
酒罷,我和先生在高樓上作揖告別,面對先生,感到震驚,覺得他像瘦籐和冷石,仙風道骨,在天光霞氣中隱隱約約,似有似無的。
不久,先生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