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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

晚清四大譴責小說第三十二回 輕性命天倫遭慘變 豁眼界北

哈哈!你道那人是誰?原來是我父親當日在杭州開的店裡一個小夥計,姓黎,表字景翼,廣東人氏。

我見了他,為甚吃驚呢?只因見他穿了一身的重孝,不由的不吃 一個驚。

然而敘起他來,我又為甚麼哈哈一笑?只因我這回見他之後,曉得他鬧了一件喪心病狂的事,笑不得、怒不得,只得乾笑兩聲,出出這口惡氣。

看官們聽我敘來——

這個人,他的父親是個做官的,官名一個逵字,表字鴻甫。

本來是福建的一個巡檢,署過兩回事,弄了幾文,就在福州省城,蓋造了一座小小花園,題名叫做水 鷗小榭。

生平歡喜做詩,在福建結交了好些官一場名士,那水鷗小榭,就終年都是冠蓋往來。

日積月累的,就鬧得虧空起來。

大凡理財之道,積聚是極難,虧空是極易 的。

然而官一場中的習氣,又看得那虧空是極平常的事。

所以越空越大,慢慢的鬧得那水鷗小榭的門口,除了往來的冠蓋之外,又多添了一班討債鬼。

這位黎鴻甫少 尹,明知不得了,他便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*帶了一妻兩妾三個兒子,逃了出來,撇了那水鷗小榭也不要了。

走到杭州,安頓了家小,加捐了一個知縣,進京辦了引 見,指省浙江,又到杭州候補去了。

我父親開著店的時候,也常常和官一場交易,因此認識了他。

他的三個兒子,大的叫慕枚,第二的就是這個景翼,第三的叫希銓。

你道他們兄弟,為甚取了這麼三個別緻名字?只因他老子歡喜做詩,做名士,便望他的兒子 也學他那樣。

因此大的叫他仰慕袁枚,就叫慕枚;第二的叫他景企趙翼,就叫景翼;第三的叫他希冀蔣士銓,就叫希銓。

他便這般希望兒子,誰知他的三個兒子,除 了大的還略為通順,其次兩個,連字也認不得多少,卻偏又要謅兩句歪詩。

當年鴻甫把景翼薦到我父親店裡,我到杭州時,他還在店裡,所以認得他。

當下相見畢,他就敘起別後之事來。

原來鴻甫已經到了天津,在開平礦務局當差。

家眷都搬到上海,住在虹口源坊衖。

慕枚到台灣去謀事,死在台灣。

鴻甫的老 婆,上月在上海寓所死了,所以景翼穿了重孝。

景翼把前事訴說已畢,又說道:「舍弟希銓,不幸昨日又亡故了。

家父遠在開平,我近來又連年賦閒,所以一切後 事,都不能舉辦。

我們忝在世交,所以特地來奉求借幾塊洋錢,料理後事。」

我問他要多少。

景翼道:「多也不敢望,只求借十元罷了。」

我聽說,就取了十元錢給 他去了。

今天早上,下了一陣雨,天氣風涼,我閒著沒事,便到謙益棧看伯父。

誰知他已經動身到蘇州去了。

又去看看小七叔,談了一回,出來到虹口源坊衖,回看景 翼,並吊乃弟之喪。

到得他寓所時,恰好他送靈柩到廣肇山莊去了,未曾回來,只有同一居的一個王端甫在那裡,代他招呼。

這王端甫是個醫生。

我請問過姓氏之後, 便同他閒談,問起希銓是甚麼病死的。

端甫只歎一口氣,並不說是甚麼病。

我不免有點疑心,正要再問,端甫道:「聽景翼說起,同閣下是世交,不知交情可深 厚?」

我道:「這也無所謂深厚不深厚,總算兩代相識罷了。」

端甫道:「我也是和鴻甫相好。

近來鴻甫老的糊塗了,這黎氏的家運,也鬧了個一敗塗地。

我們做朋 友的,看著也沒奈何。

偏偏慕枚又先死了,這一家人只怕從此沒事的了。」

我道:「究竟希銓是甚麼病死的?」

端甫歎道:「哪裡是病死的,是吃生鴉片煙死的 呀!」我驚道:「為著甚麼事?」

端甫道:「竟是鴻甫寫了信來叫他死的。」

我更是大驚失色*,問是甚麼緣故。

端甫道:「這也一言難盡。

鴻甫的那一位老姨太太, 本是他夫人的陪嫁丫頭。

他弟兄三個,都是嫡出。

這位姨太太,也生過兩個兒子,卻養不住。

鴻甫夫人便把希銓指給他,所以這位姨太太十分愛惜希銓。

希銓又得了 個癱瘓的病,總醫不好。

上前年就和他娶了個親。

這種癱子,有誰肯嫁他,只娶了人家一個粗丫頭。

去年那老姨太太不在了,把自己的幾口皮箱,都給了希銓。

這希 銓也索作怪,娶了親來,並不曾圓房,卻同一個朋友同起同臥。

這個朋友是一個下等人,也不知他姓甚麼,只知道名字叫阿良。

家裡人都說希銓和那阿良,有甚曖一昧 的事。

希銓又本來生一張白臉,柔聲下氣,就和女人一般的,也怪不得人家疑心。

然而這總是房幃瑣事,我們旁邊人卻不敢亂說。

這一位景翼先生,他近來賦閒得無 聊極了,手邊沒有錢化,便向希銓借東西當。

希銓卻是一一毛一不拔的,因此弟兄們鬧不對了。

景翼便把阿良那節事寫信給鴻甫,信裡面總是加了些油鹽醬醋。

鴻甫得了 信,便寫了信回來,叫希銓快死;又另外給景翼信,叫他逼著兄弟自盡。

我做同一居的,也不知勸了多少。

誰知這位景翼,竟是別有肺腸的,他的眼睛只看著老姨太太 的幾口皮箱,哪裡還有甚麼兄弟,竟然親自去買了鴉片煙來,立逼著希銓吃了。

一頭嚥了氣,他便去開那皮箱,誰知竟是幾口空箱子,裡面塞滿了許多字紙、磚頭、 瓦石,這才大失所望。

大家又說是希銓在時,都給了阿良了。

然而這個卻又毫無憑據的,不好去討。

只好啞子吃黃連,自家心裡苦罷了。」

我聽了一番話,也不覺為 之長歎。

一會兒,景翼回來了,彼此周旋了一番,我便告辭回去。

過了兩天,王端甫忽然氣沖沖的走來,對我說道:「景翼這東西,真是個畜生!豈有此理!」我忙問甚麼事。

端甫道:「希銓才死了有多少天,他居然把他的弟 婦賣了!」我道:「這還了得!賣到了甚麼地方去了?」

端甫道:「賣到妓一院裡去了!」我不覺頓足道:「可曾成交?」

端甫道:「今天早起,人已經送去了。

成交 不成交,還沒知道。」

我道:「總要設法止住他才好。」

端甫道:「我也為了這個,來和你商量。

我今天打聽了一早起,知道他賣在虹口廣東妓一院裡面。

我想不必和 景翼那廝說話,我們只到妓一院裡,和他把人要回來再講。

所以特地來約同你去,因為你懂得廣東話。」

原來端甫是孟河人,不會說廣東話。

我笑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 我懂廣東話呢?」

端甫道:「你前兩天和景翼說的,不是廣東話麼。」

我道:「只怕他成了交,就是懂話也不中用。」

端甫道:「所以要趕著辦,遲了就怕誤事。」

我道:「把人要了出來,作何安置呢?也要預先籌畫好了呀。」

端甫道:「且要了出來再說。

嫁總是要嫁的,他還沒有圓過房,並且一無依靠的,又有了景翼那種大 伯子,哪裡能叫人家守呢。」

我道:「此刻天氣不早了,你就在這裡吃了晚飯,我同你去走走罷。

左右救出這個女子來,總是一件好事。」

端甫答應了。

飯後便叫了兩輛東洋車,同到虹口去。

那一條巷子叫同順裡。

走了進去,只見兩邊的人家,都是烏裡八糟的。

走到一家門前,端甫帶著我進去,一直上到樓上。

這一間樓面,便隔做了兩間。

樓梯口上,掛了一盞洋鐵洋油燈,黑暗異常。

入到房裡,只見安設著一張板床,高高的掛了一頂洋布帳子。

床前擺了一張杉木一抽一屜桌 子,靠窗口一張杉木八仙桌,桌上放著一盞沒有磁罩的洋燈,那玻璃燈筒兒,已是熏得漆黑焦黃的了。

還有一個大瓦缽,滿滿的盛著一缽切碎的西瓜皮,七橫入豎的 放著幾雙一毛一竹筷子。

我頭一次到這等地方,不覺暗暗稱奇,只得將就坐下。

便有兩上女子上來招呼,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張黃面,穿了一套拷綢衫褲,腳下沒有穿襪, 拖了一雙皮鞋,一個眼皮上還長了一個大疤,都前來問貴姓。

我道:「我們不是來打茶圍的,要來問你們一句話,你去把你們鴇母叫了上來。」

那一個便去了。

我便 問端甫,可認得希銓的妻子。

端甫道:「我同他同一居,怎麼不認得。」

一會兒,那鴇婦上來了。

我問他道:「聽說你這裡新來一個姑娘,為甚麼不見?」

鴇婦臉上現了錯愕之色*,回眼望一望端甫,又望著我道:「沒有呀。」

說話 時,那兩個妓女,又在那裡交頭接耳。

我冷笑道:「今天姓黎的送來一個人,還沒有麼?」

鴇婦道:「委實沒有。

我家現在只有這兩個。」

我道:「這姓黎的所賣的 人,是他自己的弟一婦,如果送到這裡,你好好的實說,交了出來,我們不難為你。

如果已經成交,我們還可以代你追回身價。

你倘是買了不交出來,你可小心點!」 鴇婦慌忙道:「沒有,沒有!你老爺吩咐過,如果他送來我這裡,也斷不敢買了。」

我把這番問答,告訴了端甫。

端甫道:「我懂得。

我打聽得明明白白的,怎麼說 沒有!」我對鴇婦道:「我們是打聽明白了來的,你如果不交出人來,我們先要在這裡搜一搜。」

鴇婦笑道:「兩位要搜,只管搜就是。

難道我有這麼大的膽,敢藏 過一個人。

我老實說了罷,人是送來看過的,因為身價不曾講成。

我不知道這裡面還有別樣葛籐,幸得兩位今夜來,不然,等買成了才曉得,那就受累了。」

我道: 「他明明帶到你這裡來的,怎麼不在這裡?你這句話有點靠不住。」

鴇婦道:「或者他又帶到別處去看,也難說的。

吃這個門戶飯的,不止我這一家。」

我聽了,又 告訴了端甫,只得罷休。

當下又交代了幾句萬不可買的話,方才出來,與端甫分手。

約定明日早上,我去看他,順便覷景翼動靜,然後分投回去。

德泉問事情辦得妥麼。

我道:「事情不曾辦妥,卻開了個眼界。

我向來不曾到過妓一院,今日算是頭一次。

常時聽見人說甚麼花天酒地,以為是一個好去處,卻不 道是這麼一個地方,真是耳聞不如目見了。」

德泉道:「是怎麼樣地方?」

我就把所見的,一一說了。

德泉笑道:「那是最壞的地方。

有好的,你沒有見過。

多咱我 同你去打一個茶圍,你便知道了。」

說時,恰好有人送了一張條子來,德泉看了笑道:「那有這等巧事!說要打茶圍,果然就有人請你吃花酒了。」

說罷,把那條子 遞給我看。

原來是趙小雲請德泉和我到尚仁裡黃銀寶處吃酒。

那一張請客條子,是用紅紙反過來寫的。

德泉便對來人說:「就來。」

原來趙小雲自從賣了那小火輪之 後,曾來過兩次,同我也相熟了,所以請德泉便順帶著請我。

我意思要不去。

德泉道:「這吃花酒本來不是一件正經事,不過去開開眼界罷了。

只去一次,下次不 去,有甚麼要緊呢。」

看看鍾才九點一刻,於是穿了長衣,同德泉慢慢的走去。

在路上,德泉說起小雲近日總算翻了一個大身,被一個馬礦師聘了去,每月薪水二百 二十兩,所以就闊起來了。

這是製造局裡幾弔錢一個月的學生。

你想,值得到二百多兩的價值,才給人家幾弔錢,叫人家怎麼樣肯呢!」我道:「然而既是倒貼了他 膏火教出來的,也要唸唸這個學出本事的源頭。」

德泉道:「自然做學生的也要思念本源,但是你要用他呀。

擱著他不用,他自然不能不出來謀事了。」

我道:「化 了錢,教出了人材,卻被外人去用,其實也不值得。」

德泉道:「這個豈止一個趙小雲,曾文正和李合肥,從前派美國的學生,回來之後,去做洋行買辦,當律師翻 譯的,不知多少呢。」

一面說著話,不覺走到了,便入門一徑登樓。

這一登樓,有分教:涉足偶來花世界,猜拳酣戰酒將軍。

不知此回赴席,有無怪現狀,且待下回再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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